第五章 (1)-《小姨多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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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想这么个家庭队伍哪里不对劲?但懒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到他们的棋盘、牌桌上。
张俭带着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车,来到长江边。他听厂里人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古迹,周末到处是南京、上海来的游客,小吃店排很长的队,露天茶摊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多鹤颠三倒四地讲着她的中国话,有时张俭不懂,丫头就做翻译。下午天气闷热,他们走到一个竹林里,张俭铺开自己的外衣,把孩子们搁上去。多鹤不舍得把时间花在歇脚上,说要下到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张俭一个盹醒来,太阳西沉了,多鹤仍没有回来。他把大孩二孩绑上,拉着丫头走出竹林。
诗圣庙前围着许多人看盆景展览,张俭挤进去,却不见多鹤的影子。他心里骂骂咧咧:从来没出过门,她还自不量力地瞎凑热闹。这时他突然从人缝里看见一个花乎乎的身影:多鹤焦急得脸也走了样,东张西望,脚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样一来,张俭避过了她的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响,听不见自己心里绝望的责问:你在干啥?!你疯了?!你真像当年说的那样,想把这个女人丢了吗?他也听不见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正是好时机,千载难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们领到一个小饭馆,一摸口袋,坏了,他把身上唯一的一张五块钱给了多鹤,怕她万一会有花销。原来他是有预谋的:给她五块钱可以给自己买几分钟的良心安稳,至少她几天里饿不死。原来他早上出门时就有预谋:没有带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园,而带她来了这个山高水险的地方。他在看见她喂奶,手碰到她奶头,他的心忽然荡起秋千的那一刻就有了预谋……他有吗?
天暗下来,一场好雨来了。小馆子的老板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给他和孩子们倒开水。丫头问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儿去了?
张俭把孩子们交代给老板娘,跑到雨里。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着路跑回来。小路挂在山边,通到江里。江水一个一个漩涡,一旦落进去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张俭哭起来。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他没有哭过,连小环肚里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过来了。他哭多鹤从不出门,从未花过一毛钱,第一次出门,第一次身上装了五块钱就被人丢了。她知道怎样去花钱买吃的吗?她能让人家不把她当个傻子或者哑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吗?人家会听懂她那一口音调古怪、乱七八糟的话吗?她不会告诉人们她是日本人的,她晓得利害。她真晓得吗?张俭哭从此没亲妈的孩子们,大孩二孩半岁,一下子断了他们吃惯的口粮。不过孩子们会比他好得多,毕竟是孩子,忘得快。但愿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干净得发蓝,衣服上不再有掺花露水的米浆香气和刀切一般的熨烫褶痕,他就能把多鹤忘得淡一些。
他浑身发抖,就像给自己的眼泪泡透了。江和天相衔接之处,有船只在“呜呜”地拉笛。他的脸突然跌落到膝头上,哭得胸腔里空空地响。有什么办法能忘掉多鹤最后给他的一张笑脸?她听说他要带她出门,回去更衣梳头,还偷偷在脸上扑了孩子们的痱子粉。她最后一个笑颜是花的:痱子粉让汗水给冲开,又混进了尘土。
张俭回到那家小饭馆时,天色已经晚了,饭馆开始供应晚饭,丫头坐在一张长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张长凳拼起的床上,睡着了。老板娘说丫头把泡烂的馒头喂给了弟弟,自己吃了一个冷饭团子。
“我小姨呢?”丫头劈头就问。
“小姨先回家了。”他说。头发上的水珠冰冷地顺着太阳穴流下来。
“为什么?”
“她……肚子痛。”
“为什么……为什么?”
张俭拿出了老伎俩:根本听不见丫头的话。吃饭的客人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说他已经和小姑娘谈了话,知道他们姓什么,住哪个区、哪个楼。张俭一边把儿子们绑在身上,一面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板娘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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