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小姨多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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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你怎么晒不黑呀?”
多鹤已经装满了矿石,往铁道那边走去。
“搽粉吧?”一个东北女人说,“我们在老家买的日本香粉可好了,什么脸一搽都白细白细的。小日本投降以后,那粉满街都是。”
多鹤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时才把南方女人的话重新拼凑,拼出句子。等她把石头倒进车皮,她才明白那拼起来的南方话是什么意思。是要介绍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给她。化工学院。爱漂亮女人。细皮白肉就像她多鹤。
人人都要把她多鹤嫁出去。包括张俭、小环也想把她嫁出去。假如她能舍下她地孩子的话,假如她能编造一个身世让人相信的话,他们大概已经把她嫁出去了。
四个多月前,她在俱乐部后面的榆树丛里看着一群人把张俭带走,等张俭再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知道什么都变了,是在什么都没变的表层下变地。他那天换白班,有一整天的时间。这一整天要在过去可是拿命都不换的。他会带多鹤去很远的地方。远到他曾经丢了她地江边。而这天他从下了夜班就睡觉。多鹤连他进厕所、倒洗脚水的声音都没听见。他从上午八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鹤那时把两个儿子安置到饭桌上吃晚饭,见他睡得鼻青脸肿。从大屋出来,拖泥带水地拉着两只脚进了厕所。他根本没看见多鹤似的,儿子叫他他也不搭理。等他从厕所出来,儿子又叫他,他扶着门框转身,似乎他睡瘫了,现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摊泥,不靠门框他非塌不可。
多鹤叫了他一声。多鹤叫他很特别:二河。她十多年前就这么叫,饿亥、饿孩、二河。小环纠正过她多次,后来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担心自己叫不准,所以尽量少叫,叫了,就证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他一摊泥地靠在那里,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我累死了。”他说。
她受了惊吓那样看着他。他受过刑?他受了什么样的惩罚?他眼睛里有那么多疼痛。这时门锁开了,小环进来,带回从食堂买的三合面馒头和粥。在食堂工作除了打饭分量不亏,什么姥姥的好处也没有。小环牢骚冲天:这他娘的炒茄子还叫炒茄子?个个茄子都他妈怀孕八个月,一包籽儿!小环老样子,刻薄越来越办不下去地大食堂。好像什么都没变。张俭直接回到大屋,又去睡了。
又过一个礼拜。张俭还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鹤幽会耗掉的精神、体力好好地睡回来。他偶然跟多鹤说话,就是大孩真能吃,五岁能吃两个二两的馒头!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楼下尿尿了?楼下刚才有人骂呢!或者:我地工作服不用熨!厂里哪儿都爬哪儿都坐,一会儿就没样了!
多鹤总是看着他。他从来是装糊涂,假装没看懂她目光里有那么多话: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把我的心领出去,你倒回来了,可我的心野了。这么小的地方关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给她约会的暗示。她跟他打暗号,他也装看不见。她打暗号是要他跟她面对面地给她一句明白话:厂里究竟把他怎样了?小环是不是知道了?他们从此就这样,回到半生不熟、不明不白地关系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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