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乌衣】-《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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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把年纪了,不能时时刻刻照管你,你也这么大了,不要动不动就想离家出走。你看,昨天你与看门人的纠缠,竟被门外的陌生人看见,幸而他们当他是疯汉不予理睬,否则,我们的行踪若被有道行的高人知道,必有无穷的麻烦。”他以为他的外孙大彻大悟了,语气也放缓了不少,“回去吧,我只得你一个外孙。”

    他拉住外公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慢慢挪开,说:“我去把月下云锦追回来。”

    “不用了。”外公摆摆手,痛心疾首跟老谋深算在他脸上交织而现,“我早已在上头下了功夫,一旦有人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带走这仅剩的一块月下云锦,只要她出了家门,这块料子就死了,再不能为她所用。另外,她再无回头路可走,这个家,不要她了。而她,也不再需要与过去有关的任何记忆。”

    他心下一惊,拳头暗自攥紧。

    “当她从未存在过吧。以后,她在门外,你在门里,永无相交。”外公仰天叹息,她第一次穿上月下云锦时,就再也脱不下来了。”

    他跟着外公往回走,一路无言。

    几个身着黑色罗裙的小姑娘从廊桥上轻盈跑下,朝他门行了个礼,道了声“族长好”,又偷偷打量了一眼外公身边的他,飞红了脸,飘然而去,只留一片莺声燕语,拂动桥边垂柳,清波荡漾。

    在这个家里,不论男女,都没有美丑之分,因为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很漂亮,就算有一天到了外公那般的年龄,也是个端正英俊,毫无丑态可言的老头。

    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衣裳,永远只有一种颜色——黑。因为,任何颜色到了他们身上,都会变成黑色。

    他们最擅长的事,是做衣裳,有时候自己织,有时候从门外买回布匹,制出的各式衣裳,大都在月圆的夜里,送给门外那些没有衣裳穿的人。衣不蔽体的家伙们,以为是菩萨显灵,感激涕零。

    外公是这样讲的,我们是妖怪,但我们跟神仙没有区别,一件衣裳,也是慈悲心肠。

    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么?

    所以他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她的理想。

    月下云锦,是他的祖辈们用秘术织造而成的神物,它是活的,一块只能用一次。

    穿上月下云锦制成的衣裳,你纵是丑陋不堪,也能倾国倾城,论化腐朽为神奇,它当之无愧。它是家里的宝贝,只有三块。

    她偷走第一块月下云锦的时候,殷商王朝正走在通往覆灭的路上,她与纣王如胶似漆,酒池肉林,鹿台笙歌。妲己之名,艳绝了天下,也绝了纣王的天下。武王大军破城时,纣王自焚,她逃跑,临走时还不忘将一切罪名嫁祸给一只倒霉的狐狸精。

    她以为躲得很隐秘,终于还是被自己的家人找到。收回已“死”的月下云锦,她被打回原形。外公震怒,她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念她初犯,外公罚她带上脚链,到落花台扫了两百六十五年的落花。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心早已安分,外公仁厚,放她自由。

    她偷走第二块月下云锦的时候,周幽王的江山已摇摇欲坠,为博她一笑,烽火戏诸侯。

    在她跟她的王逃难去骊山的前夜,她被抓了回来。

    外公将搜到她下落的家人痛骂一顿,办事不力,花这么多时间才找到这妖孽,罚禁食一月。至于她,终身囚禁,不得赦免。

    他记得每次去看她时,她都在哭,缩在囚室最黑的地方,不肯相见。

    你已是家里漂亮的一个,何苦还要月下云锦。他问她。

    她的回答是——还不够。

    怎样才是够?

    要门外那手握天下的男子,为我一眼沉迷。

    门外头,就真的那么好?

    我腻了这里的生活,死水一片。月下冷雪,为给穷人送衣而奔忙,远不及我一个不悦的眼神,就能让人人头落地来得痛快。

    他本来想说,你变了,或者是,你糟蹋了月下云锦,又或者是,你让你的脸成为了最恶毒的武器。

    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囚室。

    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她真的安分了。她每天都在囚室里裁布制衣,看向他的眼神,又跟以前一样清澈干净了。

    那天,她哀戚地说,放了我吧,求你,我们一起到门外去生活,外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你真的要任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孤独终老?

    他不能,当然不能。在许久之前,她的刑期就该结束了,至少在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对于喜欢的人,总是容易宽容,乃至纵容。这个特性,不分妖怪神仙凡人,哪里都一样。

    然后,他冒险偷走外公的钥匙,放走了她。

    她说她逃出去之后,会在城外那间茶铺里等他。确定没有追兵之后,到那里来找她。

    事实是,真的没有追兵,对于这件事,外公甚至都没有发太大的脾气,说,随她去吧。只是在知道他要离开家去找她时,老头子才冒了火。

    外公以为,真相会阻止他的脚步。

    今天,他跟外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这个晚上,打更的人路过巷口,看到一个黑影从巷子里倒数第三间旧宅中冲出,闪电般从硕大的圆月下飞过。

    一个多月后,巷子里来了个瘦骨嶙峋的道士,身后跟着那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

    “哪里有妖怪?”道士一甩拂尘,举手投足间都是刻意的正气凛然。

    “倒数第三间旧宅,墙里!”流浪汉准确指明了方向。

    当天夜里,巷子里的某间宅子起了大火,被惊醒的人们纷纷赶来,奈何火势太猛,无人能靠近,眼睁睁地看火海肆虐,只庆幸宅子里无人居住。可是,明明是空宅一座,偏偏又有人听到火海里有人惊叫哭喊,混乱不堪。

    直到天明,大火才渐渐熄了,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十分古怪的一幕——本该成灰的宅子,居然毫发无损,连梁下的蜘蛛网都完好如初。可是,气势汹汹一夜火焰,又是大家亲眼所见。众人面面相觑,莫非大家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宅子着火不成?

    胆大的几个,走进宅子四下査看,哪里有一丝被火烧过的痕迹,唯一的不同,只是老树对面的那堵灰墙垮了,烂砖碎屑,支离破碎。一地灰白之间,又见点点黑影,上前细看,竟是死去的燕子,大大如小,足有几十只。有一只最大的,头顶的毛都白了,眼睛上还长出了两条眉毛,垂了很长很长。

    无人能解释,为何垮墙之下有这么多燕子。有人说,这些燕子是当年戍守在此的士兵的魂魄所化,因为那些士兵总是身着黑色战衣;也有人说,这些燕子是妖怪,白天躲在这面墙里休养生息,到了晚上便化成人形,出来兴风作浪。

    总之,这件事被当做一件不大不小的奇闻,不了了之。

    这年月,人的事都管不过来,谁会去在意几只燕子。

    听说,后来有人住进了那条巷子,还是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不论他们姓王还是姓谢,他们的来到,让这条巷子蓬荜生辉,名留青史。奇特的大火跟死去的燕子,在高门大户的里歌里,被风吹到时间的河中,无迹可寻。

    露宿街头的人,依然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冻死在寒夜里的,也不在少数。只是,再没人在有月亮的夜里,悄悄放一件暖和的衣裳在他们身边。

    4.

    王府很大,大得足以让人迷路。而且,今夜又是不同的,府中的所有家丁仆婢都在忙碌,提灯穿梭于大小房舍之间,慌张地寻找着他们的大小姐。

    王家老爷急得跺脚,眼看刺史大人就快到家中来,平日里刁蛮任性也就罢了,关键时刻,他们王家的一世荣华位极人臣,都系在她身上,这节骨眼上,女儿不见了!

    他找到她却很容易。

    王府里最高的一片屋顶上,灯火照不到,月亮又刚好隐入了云后,而屋顶上又如此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于是,这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小糠坐在凝固成冰的雪上,瑟瑟发抖,旁边,躺着失踪的王家大小姐,眼睛大大地睁着,饱满光洁的额头上,破了一个大洞,鲜血已凝成了块,娇美的脸孔比雪还白。

    他甚至都不用探她的鼻息,就知道这女-人的生死。

    “不是我。”小糠的头慢慢抬起来,但始终怯于看他,“她独自来我房里,把灯油泼在我身上,说我再不交出她的翡翠镯子,就烧死我。可我真的没有偷她的镯子。”

    他不答话,静静等她说下去。

    “是她自己……”她的目光触在王大小姐的尸体上,马上惊恐地弹开,“是她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油,滑倒了……撞到了柜角,就……就死了。我很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抱着大小姐也觉得身-子很轻,像飞起来似的,轻飘飘地便上了屋顶。”语无伦次地说完,她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信我么……”

    他蹲下来,轻抚着她冰凉的面颊,说:“你是燕子,当然会飞。”

    “燕子?”她像是被什么戳中了心事,可又不明白是什么心事,抬起头看他一眼,马上又低下去,紧张地喃喃,“要怎么办……老爷一定会杀掉我……”

    他在心里叹气外公从来不说假话,他的确让她忘记了过去。

    可是,如果她真的什么都忘记了,为何独独忘不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月下云锦,它依然是漂亮的,当那层灰气,幽灵似的依附在上头,明月无光。

    “我的……”她一见,一把将它抢了去,继而疑惑,“为何还是一块布?”

    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点悲哀,有一点失望。

    “你如何得来这块布料?”他问。

    她紧紧将月下云锦抱在怀-里,摇头:“不知道。它一直就在。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跟我一起,从不分离。我只有它,只有它了。”

    当他看到她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有泪光的时候,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牵起袖子,他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与污迹,轻声道:“为什么来找我,还把这么珍视的东西交给我?”

    她哽咽着,半晌才颤颤地说:“我只是觉得……只能去找你。”

    “你认识我么?”他捧起她丑陋不堪的脸,无半点嫌弃。

    这次,她没有急急忙忙地躲开,愣愣地望着他的脸,点点头:“去年,下雪的晚上,我在门里,你在门外。”

    他眼睛里一撮小小的火苗,熄灭了。她对他的记忆,只到去年而已。

    从他离开家,到他找到她,时移世易,万里江山不知改了多少次姓氏,他知道寻找她需要很多时间,但没想到会多到一直走到李唐的天下。外公拿走了她的记忆,也切断了她身为燕妖的气味。没有任何捷径,他只有实实在在地走过一座又一座城池,翻过一片又一片山川,靠近每一个可能是她的人,一次又一次失望之后,再打起精神走下一段路,专注得忘记了时间。

    没有记忆也好,面目全非也好,只要走近,他就能认出她,是本能,是天性,一如她什么都不记得,却忘不了那块月下云锦。

    一个结,在解开之前,总是忘不掉的。

    一年前,益州城的夜雪让他停在了一片院墙之外。

    雪太大了啊,鹅毛一样,他坐在那扇紧闭的院门外,借着上头的一角屋檐,喝着葫芦里仅剩的烧酒。

    清清淡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他没醉,当然闻得到。他本就无事可做,于是转身从门上的缝隙里往里看,却冷不丁看到门后的一双眼睛,也正在朝外看。

    他的酒葫芦从手里滑了下来,滚下了台阶。

    门后的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颤声问:“外头是谁?”

    他清了清嗓子,说:“过路的。雪大,走不了。”

    许久之后,门后才传来她的声音:“你是从哪里来的?”

    “从西城门进来的,过了三里桥,便到了这里。再往前,就不记得了。”他如是道。

    “你从未来过益州?”门后的声音有一点讶异。

    “从未来过。”他知道她的讶异从何而来,却不点破,“为何这样问?”

    “有些面善。”她贴着门,再仔细地看他,却再看不出什么端倪,问别人那么多干什么呢,她自己不也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么,走过一个地方就忘记一个地方。

    “姑娘贵姓?”他仰头打量这院门,虽然只是后院偏门,也毫不简陋马虎,绝非小户人家。

    “府里的下人都没有姓氏。”她轻声说。

    “哦。”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夜已深,姑娘为何还不就寝?”

    “他们都睡了,我才好出来赏雪看花呀。”说到这里,她淡淡的怅然都消失了,言语间有难得的轻松,“后院的梅花开了,又香又好看。”

    “赏花不该是白天做的事么?”他换了个方向,果然从门缝里隐约看到了几枝傲雪盛放的红梅,借着远处楼宇的灯火,落雪更白,花瓣更红。刚刚的香味,是它们。

    门后很久没有动静,他以为她走了。

    “白天不是我的。”她的叹息从门里飘出,“他们每个人都会笑话我,这样的人,怎么有面目赏花赏雪,看一眼都是褒渎。我应好好待在杂役房里,跟污物粗活相伴,才是道理。”

    “你是怎样的人?”他微微皱起了眉,“不过是赏花罢了,何来亵渎之说。”

    “你也喜欢看梅花么?”她转了话锋。

    “只有下雪的时候,梅花才是最漂亮的。”他答。

    “外头很黑吧?”

    “是。”

    门后传来一点小动静,然后,小心翼翼地开了一道缝——一盏点亮的灯笼,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拿去吧。但是别靠近,也别想进来,就在门外。”她在门缝后藏着。

    门里门外,他们之间,总要隔着一道门。

    他苦笑着接过灯笼。

    院门慌忙关上了。

    “天亮的时候还你。”他提着这盏灯火跳跃的灯笼,倚门而坐,享受着淡淡的暖意跟光明。

    “天亮的时候你得赶紧走,千万别睡着了,不然被他们发现,不但会赶你走,还会拿棍子打你呢!”她小心叮嘱。

    他一笑:“谢谢你借我一个屋檐,一盏灯笼。”

    “也谢谢你陪我赏花。”她很真诚,隔着门似乎也能感觉到她嘴角的笑意,“天亮之后,你又要走了么?”

    他把灯笼提得高了一些,细细打量,说:“不走了,我会留在益州城。”

    “真的?留下来干嘛?”门后有莫名的欣喜。

    “还没想好,或许会弄个裁衣服的小摊吧。”他望着门缝,“我只会裁衣服。”

    直到天明雪停,他离开时,她也没有再开门,不肯让他见到自己的模样。这没有关系,她在这里,就足够了。

    “你总是躲着,一年前躲在你的门后,一年后躲在我的窗外。”他想起她主动来见他的那一天,“你连给自己做衣裳都不敢承认。”

    “我只能穿黑色的衣裳,从来都是。”她咬着嘴唇,“任何颜色的衣裳到了我的身上,都会变成黑色。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只能撒谎,说黑衣裳耐脏。每逢节庆之日,大家都穿着各色华服去庆祝,我却只能躲在房里,偷偷羡慕。我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怕被人发现这个秘密。我只知道我已经活了很多年,走过很多地方,在每个地方都只能做别人不愿意做的粗活。”她顿了顿,眼泪滴在怀-里的月下云锦上,“它一直跟着我,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我才会将它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我常梦见它变成一件漂亮的衣裳,我穿上它照镜子,镜子里的我,漂亮得像仙子一样。可我确信这并不仅仅是个梦。你知道么,我无数次抱着它站在各个裁缝店的门口,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迈进去一步。我怕那些嘲笑的目光跟声音,像刀子一样。而你,跟他们不一样。”

    这就是外公说的,她要接受的后果么?

    曾经,绝世容颜为她换来鹿台上缠-绵的风光,烽火戏诸侯的“殊荣‘。而现在,没有记忆,没有法力,不能化回原形,只能顶着一张丑陋的脸孔辗转人世,受尽白眼与欺辱。

    一年前,他在她的门外,决定留一年,用一年时间来证明,历经如此漫长的岁月,她有没有真正脱下那件“月下云锦”。如果有,他会很开心,非常开心,然后带她离开,结束一切苦难。

    当裁缝的这一年,每来一位客人,他的心都会紧跳一下,发现并不是她,才会松懈下来。

    他知道,如果她依然还没有脱下她的“月下云锦”,就一定会来找他。

    他们之间的牵引埋在彼此身\_体里最深的地方,就算没了记忆没了法力,也会在的。他凝视了她许久,终于问了他最怕听到答案的问题:“为何要等到一年之后,才来找我做衣裳?”

    “上元灯节时,陈州的剌史大人要来府中,他跟我家老爷是堂兄弟。”她抹着眼泪,慢慢道,“我听大小姐屋里的彩凤说,刺史大人是来益州认女儿的。”

    “那又如何?”他不解。

    “刺史大人与同安大长公主来往甚密,公主有意将刺史大人的女儿许给晋王李治为妃。可是,好事未成,这位小姐便一病归西。”她使劲揉着自己的衣角,“刺史大人不甘心失掉这门亲事,于是想到了堂弟的女儿。听说我家小姐跟刺史大人的女儿年纪相当,容貌也颇有相似,加上晋王并未见过这位小姐,所以……”

    “所以刺史大人要偷龙转凤,用自己的堂侄女冒充亲女,嫁给李治。”他恍然大悟,转而又道,“如此秘密,那个彩凤如何得知?”

    “彩凤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婢。而且,大小姐平日里娇纵跋扈,口无遮拦,而老爷又异常溺爱,父女俩无话不说,想来是知道这事之后,禁不住心中狂喜,说漏了嘴。”她的眼神有点紧张,“后来,彩凤洋洋得意地跟要好的姐妹说,她就快去长安荣华富贵了,大小姐要做王妃,她是小姐的贴身侍婢,必然要陪嫁过去。我在墙后,听得一清二楚。可那天之后,彩凤跟她这位好姐妹就不见了,府里也没人提起她们。”

    他沉默许久,又看了看王家大小姐那已经僵硬的尸体,觉得身\_体里的力气,一点一点溃散了。

    “你之所以要赶在上元灯节前要你的新衣裳,是为了在刺史大人到来时,以艳惊四座的方式,‘无意’出现在他面前,对不对?”

    她下意识地摇头,又点头,慌乱不已,结巴着说:“我……我知道我不是做梦,这块布料一旦变成了衣裳,我就会是另一个人。我不敢奢望太多,就算将来只做一个陪嫁丫头,也比如今连赏花看雪也要偷偷摸摸的强。”

    “一张脸孔,可以换你想要的一切未来。你依然这样想么?”他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她永远也脱不下那件月下云锦——外公的话,说对了么?!

    “我……”她又咬紧-了嘴唇,很久之后,才点点头,“你不是我,无法了解我的疼痛。我一无所有,连记忆都没有,我连自己有多大年纪都不知道,每走过一个地方,我就忘记一个地方,能记住的,除了我的脸和別人的嘲笑之外,就只有它了。”说着,她把月下云锦抱得更紧-了,眼泪又落下来,说:“可是,现在怎么办。大小姐死了……”

    是的,我无法了解你,我能做的,只是一次一次相信你。

    他看着她缩成了小小一团的,干枯而绝望的身\_体,说:“跟我来吧。”

    5.

    飞翔,对于他来说是最容易的事,像走路一样容易。

    无名的野地里,他好好安葬了王大小姐,心中向这个不走运的女-人说了声对不起。

    然后,带着三魂不见六魄的她,回到了红花街,他的裁缝铺里。

    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打来热水,细心地给她擦脸,又找来梳子,把她散乱的头发一点一点梳理整齐。

    她一直抗拒去看面前的铜镜,身-子仍在微微发抖。

    “小糠,你听好了。”他的手指停在她的鬓间,“天亮之后,你就是王家的大小姐。”

    她猛地睁开眼,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天亮之前,我帮你做好衣裳。”他笑了笑,“这是我做的最后一件衣裳。”

    “你……你要走了?”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别离。

    “是的。”他继续挪动梳子,看着铜镜里渐渐整洁的她,“我想,你很快也会走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仓皇与不安反而让她僵硬的眼眸生动了起来。

    他放下梳子,对着镜子里的她说:“你觉得,做人好,还是做一只可以到处飞翔,自由自在的燕子好?”

    “人好。”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为何?”他的眼里有刹那的暗淡。

    “燕子轻易就会死在人的弹弓下。”她怔怔地回答,似乎有什么东西搅动了她的心底,又无从捉摸。

    他苦笑。

    也许她的想法是对的,外公,还有他所有的家人,他们的家,不就是在一夜之间,毁在了一个道士的手里么?仅仅因为,它们是不容于人世的妖怪。在道士的眼里,妖就是妖,必毁之而后快,为了正义。

    “睡一会儿吧。天亮就好了。”他起身,怀揣着她的月下云锦,往里屋走。

    外公说的是真的,这块月下云锦已经死了。但是,他知道如何能让它活过来,而且比之前更好,更神奇。

    小糠疲倦地睡去,灯火照照着她不安又有所期待的脸。

    天亮时,雪也停了。

    一件崭新的,月白色的衣裳摆在她的面前,光彩流动,美不胜收。

    她惊呆了。

    “穿上吧。”他在他的布帘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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