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阿朱】-《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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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叔,你在怕什么?只是公平买卖而已。”楚雅岳淡然的声音完全不符合他的年纪,“你不会是在同情那些妖怪吧?拜托,它们连只蚂蚁都不如,根本就是这个世界上多出来的垃圾。作为人类,让我们的世界干净些,这样才对吧?”

    “雅岳说得不错,你不妨把妖怪也看做可利用资源吧。卓美已经十三岁了,作为楚家的一份子,是时候让她完全加入我们了。”

    “你忘了那个诅咒吗?!”

    有东西摔碎了,争执似乎升级了。

    “放手!你疯了!!我不认为那是诅咒,反而是能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眼睛!”

    “放屁!你比谁都心虚不是吗!你抓妖怪的初衷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因为你害怕它们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你根本没有把卓美当女儿!你把她也当怪物!”

    “除非我不要她,否则她永远是我女儿!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只要她永远乖下去,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幸福。”

    只要她永远乖下去,只要她永远听话……

    班卓美突然觉得眼睛很疼,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无数雪白刺眼的光从门后钻进班卓美的眼中,好疼啊,眼睛都像被烧化了似的,模糊的人影在晃动的光线中闪动,扭曲得像一只只狰狞的怪物……

    8

    班卓美猛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只囧妖怪,还有一扇阳光充足的窗户,猫正蹲在窗台上睡觉。

    “呀,醒啦醒啦!”囧妖怪蹦着小短腿,“阿朱师傅!她醒啦!”

    “哦,好。”阿朱的脸进入她的视线,笑道,“中午好!”

    班卓美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肩膀上绑着绷带,另一边的地上,躺着被五花大绑,昏迷不醒的段叔。

    “要不是雷王动作快,你就被击中心脏了。还好,只是擦伤了肩膀。”阿朱递给她一杯热水,“没想到我这次出门,回来差点就见不到我的好邻居了。”

    “你常出门吗?”她的嘴唇略显苍白,“我以为你是宅男。”

    “我出门的时候,你还在做梦呢。”阿朱从桌上拿过一条项链,啧啧道,“看看,又坏了。要我帮你再修好它么?”

    再修好它?班卓美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看看阿朱,愣了半晌,目光突然落在阿朱的手臂上,露出一圈蓝色的圆形纹路。

    蓝色圆纹,修复的紫水晶,蜘蛛……模糊了很久的回忆,潮水般冲击着她几近木讷的思维。“你……”

    “还是被认出来了吗?”阿朱笑了笑,“我长大了,可以变成人形了。”说着,他-撩-开她额前的刘海,道:“你也长大了,要不是看到你脖子上这条项链,我也认不出你啦!”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班卓美看着他的脸,摇头一笑,“你这家伙,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这里空气好呀,初云山灵气十足,是十分适合妖怪修炼的地方呢!”阿朱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山峦,他转回头,眼神变得深邃,“你不是妖怪,不会也是为了修炼才来这里的吧。”

    “我说过我是来等人的!”班卓美看着昏迷的段叔,“他没事吧?”

    “雷王把他打晕了,可能明天才会醒。”阿朱耸耸肩。

    囧妖怪赶紧点头:“我吃饱饭打人的话,很久才会醒!”

    班卓美打量着这个囧妖怪:“你叫雷王?”

    囧妖怪扭捏道:“对……因为我除了会吃水果,就只会制造局部打雷闪电的天气了。我曾被道士打断一只手,是阿朱师傅帮我接我的。他住在云来公寓,我为了跟随他,也搬了进来,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不许别人拆掉这座楼。”

    原来如此。她笑:“你是个好心的妖怪。”

    “阿朱师傅有恩于我,为他做点小事不算什么。”囧妖怪的-脸-红成了番茄。

    班卓美从床-上下来,打量着阿朱的房子:“这是我第一次到你家呢。”

    “哈哈,随便参观吧。”阿朱根本不追问她跟段叔的事,朝厨房走去,“我去做饭。”

    不问最好,她做过的,还有将要做的事,无需再被任何人知道。

    这里果然像个修理匠的房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坏东西。她的目光,很快被对面的墙壁吸引,那面墙壁上,贴满了照片,整整一面墙壁的照片!

    她小心翼翼地迈过地上的杂物,走到墙壁前细看,发现这些照片的内容十分丰富,有风静有人物,还有各种动物。乍看上去,跟普通旅行照片并无区别。

    “吃饺子咋样?”阿朱手里揉着一个面团走出来。

    “这些什么地方?”她指着一张照片,里头是块普通的--湿--泥地,一些野草刚从土里冒出来,跟这块地相邻的不远处,只见一片干枯的沙地,绵延道地平线。

    “那是我修补过的地方,不过只能修成这样了。以前,那里是块水草丰茂的森林,但后来树被砍光了,天长日久便成了不毛之地。土地坏掉是最麻烦的呀,什么都长不出来。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把那边修补出了一块--湿--地,种了新的植被,希望以后这块地会越来越大吧。”他熟练地捏着面团。

    “那这个呢?”她又指着另一张照片,蔚蓝的海水里,一条轻松游弋的小鲨鱼,“这也是你修补的东西?”

    阿朱点点头:“我修好了它的鳍跟尾巴。”

    “鳍?”

    “也就是你们人类常说的鱼翅呀。”阿朱敲了敲她的脑袋,“为了赚大钱,他们大肆捕猎,那些专业的捕鱼人,抓到鲨鱼就割去它们的鱼鳍跟尾巴,然后把它们扔回海里。那时候,它们还是活的,但是无尾无鳍就无法游动,最后活活痛死。”

    班卓美皱起眉头。

    “被我修好的,只是极少数。就算放一千个我在海里,也不能修好所有等死的鲨鱼。”他的神情凝重了刹那,很快又恢复了轻松,“要吃什么馅儿的?韭菜?白菜?”

    “这个跟这个事什么?白狼跟海豹?”班卓美没有心思跟他讨论饺子馅。

    “都灭绝了。”阿朱看着照片,“这是这些族群里最后的一只。我修好了人类在它们身上留下的弹孔,但改变不了它们灭绝的命运。”他转身走回厨房,道:“许多生物用了几千万年来进化,却在几十年之间灭绝。这个世界上本来有无数天堂之地,却因为藏了宝石黄金,被挖得面目全非。我们想修补,但总也修不完……啊,你到底吃白菜还是韭菜啊?!”

    班卓美不答话,一个人在照片墙前站了很久。

    “你知道我为什么有一双能看见妖怪的眼睛吗?”过了很久,她自言自语般问。

    “天赋异禀!”阿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十三岁生日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闪闪发光的小人儿牵着我走到一个陌生的岩洞里。”她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翳,“我看到了我父亲还有段叔,他们被这些小人儿救了……”

    她慢慢讲着她的梦境,时钟滴答滴答地走动。许久,阿朱从厨房里探出脑袋,“邻居,那只是个梦。”

    她摇头:“事后我偷偷问过段叔。他惊讶之极,承认我梦中所见,正是三十年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分毫不差。”

    阿朱愣了愣。

    “恶魔的心脏开始跳动,恶魔的眼睛将一直照看,直到引你走入最深的地狱!”她深呼吸,“我跟我哥哥,一个跳动着恶魔的心脏,一个睁开了恶魔的眼睛。我哥哥做事历来心狠手辣,干了不少不是人能干的事。我的眼睛,能看到藏匿的妖怪……我们是这个世界的祸害。”

    阿朱走到她面前,手指在她鼻头一点:“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只是看见罢了,这算什么祸害呢?当年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被人消灭了。”

    “我的这双眼睛,牵连了太多无辜。”班卓美笑着摇头,“我父亲从哪个岩洞回来之后,便一直在研究关于妖怪的种种。知道我有看见妖怪的能力之后,他起初是害怕的,他并未忘记哪个诅咒,于是找来各种术士,悄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再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身边的妖怪全部捕捉干净。他将抓来的妖怪囚禁在密室之内,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叫4E的组织主动找上门来,说他们愿意用高价收购各种妖怪。那时,我父亲本已打算找人把密室里的妖怪全部消灭,但4E让他改变了注意。他卖掉了所有妖怪,赚到的巨额资金比整个海博能源三年的总收入还多。至此之后,他忘记了最初的恐惧,把捕猎妖怪变成了楚家的‘支柱产业’。”班卓美的目光在照片上移动,一点点回忆着过去,表情却没有任何起伏,“后来她发现妖怪不仅可以用来直接贩卖,还可以利用它们天生的特质为他寻找矿藏。有一种叫地金鬼的妖怪,以地下的黄金为食,它的血可以找出金矿所在。海博能源的许多矿藏项目就是这样来的,初云山也是。知道这一点后,我父亲不再把所有的妖怪卖给4E了,他会悄悄留下那些他认为有用的妖怪,只等需要的时候,便拿出来作为工具使用。”

    “你帮你父亲寻找妖怪?”阿朱看着她的脸。

    “从知道我的眼睛开始,他已然把我视为真正的妖怪。”班卓美苦笑,“后来,他甚至把他做的一切都告诉我,他说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体谅他,帮助他,他只有我一个女儿,如今这么拼命,无非是想让我跟哥哥的将来有所保障。并不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我肯走到那些有大妖怪出没的地方,用我的眼睛找到它们的踪迹,跟它们说话,将它们引到身边,届时他找来的高手自然有应付的方法。”

    “怎么应付?”他问。

    “用特制的枪支,以我为中心进行扫射,里头的弹头只对妖怪起作用,如果人类中弹,顶多就是在身上留下小灼痕,数小时内会消失,不过,很疼。”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手背,“我们抓到的所有大妖怪,都是因为接近我之后被子弹击中,然后囚禁起来带走。”她顿了顿,说:“我就是饵,妖怪的饵。”

    “为什么不拒绝?”阿朱平静地问。

    她笑笑:“不想被父亲讨厌。不想被赶出那个家。我什么都不会,离开那里,或许就无法生存了。”

    一阵微温的风掀起窗帘,猫睁开眼睛,跳到班卓美脚下,用脑袋蹭她。

    “我的懦弱,超乎你的想象,好邻居。”她蹲下来,把猫抱在怀-里,“猫喜欢你胜过我,连它都更喜欢活得正常而坦荡的家伙,哪怕这家伙是个妖怪。”她看着猫的腿,笑问:“它的腿是你‘修’好的吧?”

    “是。”他点头,“举手之劳。”

    她坐到窗下的椅子上,问:“你听说初云山的村民跟海博能源的纠纷了么?”

    “村民说,守山如守命。山神的传说,并非虚假。”阿朱坐到她对面,“这就是我在初云定居的原因。我的同族,每一个都会选一个最容易被毁坏的地方定居。”

    她一挑眉:“毁坏?”

    “初云山下有一个真正的大妖怪,只是一直在沉睡中。这只妖怪具体的背景,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一条巨蟒,力量非同小可。如果在初云山开矿,这样大的动静必然惊醒它,它只要翻个身,初云山便会四分五裂,到时候,山下的村子,包括县城,都会沉入地下。”阿朱锁起眉头。

    她摸着猫的脑袋,缓缓道:“如果那妖怪真的醒了,你又能做什么?”

    “我还真没想好呢。拿缝衣针固定它?”他大笑,突然跳起来,“哎呀,饺子要煮烂了!”

    “阿朱,”她叫住他,“你说过,世上有种最难修理的东西,是什么?”

    阿朱站住,转过头,笑了笑:“人心。”

    她愕然。

    “吃饺子啰!”阿朱跑进了厨房。

    人心坏了,该怎么修呢?她也想知道。

    不过,可能她等不到答案揭晓了,好好吃完这顿饭吧,然后,就可以道别了。

    坐在桌前,她的胃口出奇的好,边吃边问:“你父母有消息了么?”

    阿朱摇头:“应该没有机会见面了。我们虽是妖怪,但跟其他妖怪比,寿命并不太长。”

    “会遇到的。人类常说,好心有好报。”她鼓着腮帮子说。

    “哈哈,好,信你!”阿朱笑弯了眼睛。

    “段叔醒了的话,把他送走就是了,别为难他。还有,猫归你了。”

    “你似在交代遗言。”

    “我只是觉得你当猫的主人更合适……”

    9

    12月31日,清晨。

    班卓美不见了,阿朱也不见了。

    囧妖怪找遍了整个初云县城也不见他们的踪影。那天,阿朱请它把那个昏迷的大叔送到远离初云县的地方。于是它花了N天时间,把这个大叔送到了万里之遥的地方,回来便发现601跟602都人去屋空。

    今天天气十分坏,阴雨不断。

    通往初云山的路上,村民们设置的各种障碍仍在,仰头看,高高的山峦似沉默中的巨人,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脚下的世界。

    山腰处那所年代久远、荒废已久的石屋里,楚雅岳举着枪,警惕地四下查看。

    “哥……”班卓美被反绑在屋内的柱子上,虚弱不堪。确认屋子里无第三人,也无任何炸弹之类的危险品后,他才收起枪,上去解开了班卓美。

    “东西呢?”他匆匆问。

    “段叔拿走了。他也走了。”她皱着眉道。

    两天前,远在温哥华的楚雅岳突然接到段叔的彩信,内容是“班卓美跟恹牛都在我这里。我们需要再谈谈。别带任何人,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初云山真正的秘密!”还附上了班卓美被绑的照片跟石屋的具体位置。他不得不来。

    “混蛋!”楚雅岳一拳砸在柱子上,“老东西竟在这个时候来坏我的事!”

    “哥,我们回去吧。”班卓美看着他,“别再继续初云山的项目了!”

    “你被那老东西吓傻了么?”楚雅岳狠狠瞪着她,“就算没有恹牛,我还有别的办法。我楚雅岳要做的事,谁都休想阻止!我给了他们阳关道,是那帮刁民自己找死,与人无尤!”

    他猛地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哥,你要去哪儿?”班卓美突然站起来,虚弱之态一扫而空,眉眼冷如冰刀。

    楚雅岳转回头,看着跟刚才判若两人的妹妹,愣了愣,道:“当然会温哥华,就算把地球翻过来,我也要找到那个老不死的!”

    “哪儿也回不去了,哥哥。”班卓美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拇指头大小的瓷罐子。

    楚雅岳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恹牛?!”

    “两年前的雪崩,我以为就是终结了。可我们活了下来,恶魔的心脏还在跳动,恶魔的眼睛仍未闭上。”她缓缓地说,“我也想过,也许这是恩赐给我们的新生命。我怀抱着某种可笑的希望,幻想着你我的生活会改变。两年的时间,我以为我们不会再继续走爸爸那条路了。我看着你努力经营家里的生意,虽然摇摇欲坠,可我的心很安稳。直到你跟我谈初云金矿的事,我才明白,你从未打算放弃从前的‘买卖’。我装作顺从,照你的安排,带着妖怪来到这里,因为我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希望你在最后的时刻,能变回一个真正的人。”

    楚雅岳紧皱着眉头,不说话,死死盯着她手上的罐子。

    “我跟自己说,如果你最终选择收手,我们便有了继续活下去的资格。可是,你放弃了。”她从未笑得如此轻松,“恶魔该的地方,应该是地狱,不是这个本该美好的人间。”

    “你……”楚雅岳不禁退后一步,像是被毒蛇咬了似的,“那场雪崩,不是意外?!”

    “这次也不是。”班卓美举起那个罐子,“这里头,我放进去的,不是村民们的头发。是你跟我的。我们欠了那么多债,再不还,就说不过去了。”

    “不要。”楚雅岳惊恐地看着她的手。

    罐子从班卓美的指尖,朝地面坠去。

    落地前的瞬间,一簇细细的白色丝线突然从虚空中探出,裹住这罐子朝前一带。

    班卓美与楚雅岳的目光随着着罐子移动到半空——阿朱稳稳接住这罐子,一吸气,缠在上头的丝线便缩回他的口中。

    “这个妖怪,由我来处理。”他笑道。

    “你跟踪我?”班卓美望着他,咬牙道,“你也听到他在说什么了!没有恹牛,他还会用其他方法来达到目的!”

    楚雅岳看了阿朱一眼,突然出其不意地朝空中跃起,想将阿朱拽下来抢走那罐子。可他的手还没有挨到阿朱的裤脚,便重重摔在地上,无数丝线从空中飞出,三两下便将他裹成了一个“蚕蛹”。

    不待班卓美有任何反应,丝线也向她扑了过去。

    “你干什么!”班卓美躲避不及,被微温的白丝层层缠绕起来。

    阿朱的手指在白丝之间灵巧翻动,说:“我天生是个修理匠,我能做的,就是修理。”

    10

    我父母跟我说,世界上最难修理的东西,是残破损坏的人心。据我所知,每一个修理过人心的同族,余生都会在巨大的副作用中度过。我们的记忆跟智力,包括身\_体,都会很快衰退。在给这两个家伙做完修补之后,我大概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忘记我是谁。我的身\_体会越来越小,不出三个月就会退化成婴儿的形态,然后回到原形,在某个不确定的时间内消失。

    我不是济世英雄,没有崇高的理想,只是个以修理为生存意义的妖怪。决定修补班卓美兄妹的心,并非我伟大,也不是因为我跟她的交情。我可不傻,我知道只要修好他们的心,将来这世界上坏掉的东西就会少很多。完好的人心越多,我们的工作量就越小。

    修补完成之后,我相信初云山不会再有危险,而我也不需再留下人恶化我存在过的痕迹,我会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我让继续留在云来公寓,继续守着这座楼,如果有人再来找我修东西,就告诉他们我已经退休了。

    今天之后,我不会再想起从前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也许出自本能,我依然会沿途修理,知道我修不动的那天。

    我把存有这段视频的U盘缝到衣服的暗袋里,如果有一天有人看到,请对我好一点。哈哈。

    当然,如果你碰巧是我的同类,如果你碰巧遇到了我的父母,请带我问好,并把U盘里那张表格打印出来给他们,那里头是我迄今为止修补过的所有东西。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没有辜负他们的嘱托,是个尽职的修理匠。我很挂念他们。如果我的生命也有需要修理的地方,我想就是年少时缺失的一段天伦之乐吧。

    好了,最后,如果你真的看到这段视频,麻烦去初云山看看,再看看那对叫楚雅岳跟班卓美的兄妹,如今是否安好。

    我的故事说完了,再见,阿朱。

    阿朱的笑脸,定格在显示器上。

    “你都看过二十遍了。”熬炽在我背后,闷闷地说。

    “我看的时候你还不是在看!”我关掉了视频窗口。每次看到阿朱定格的笑脸,再看看那个在不停里欢跑的小娃娃,我跟熬炽都会心有灵犀地对看一眼,然后再各自的心里,把对这个家伙的疼爱又增一分。

    但,如他自己所说,他的身\_体已经越来越小了,衰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三天前他还能到处跑,今天一早,已经变成个只晓得吸手指以及哇哇哭的奶娃娃了。

    外头传来九阙的怪叫:“啊!我的衣服啊衣服啊!他又尿在我的衣服上!”出去一看,九阙头冒青烟地抱着阿朱,怀-里的小东西手舞足蹈地咯咯笑。

    这老东西自打听说不停里来了个小娃娃,天天跑来围观顺便蹭饭,经常跟熬炽因为抢孩子玩儿发生纠纷。所有人都知道阿朱的故事,但谁都不多提,不停里的家伙们每天做的事,就是陪他玩儿。

    九阙说,阿朱是妖怪里的“蜘补”,跟寻常的蜘蛛精不同,蜘补们天性温和,终其一生都在修补这个世界。这个族群的数量不算少,但寿命都只有百来年。蜘补们生下孩子之后,只会照顾他很短的时间,然后便离开去专心做自己的工作。它们一生会修补很多东西,但无人知道修补的方法,这个世界的安稳存在,多少页有它们的功劳。只是,随着世界坏掉的地方越来越多,蜘补们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了,要修的东西太多,常常还撑不到结婚生子,就因为耗尽力量而消失了。

    在阿朱失去记忆的道遇到我们之前的这段时间,没人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猜,这孩子就算在衰竭期,也在本能地修补他觉得坏掉的东西。比如那只被取胆的熊。

    我把他从九阙怀-里抱过来,摸着他头上那片已经变成灰白色的头发,这是妖怪走近死亡线的标志。

    熬炽每每看到阿朱的头发,就会下意识把目光挪开,脸上可以挂着无所谓的表情。但我知道他背着我查了很多古籍,希望找到延长阿朱生命的办法。

    可是,两天之后,阿朱还是离开了。

    这天清晨,他在熬炽怀-里,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光圈里头,伏着移植长着蓝色圆纹的小蜘蛛,其中一只小爪动了动,似挥手告别。

    从窗口洒入的阳光越来越亮,小蜘蛛的身\_体越来越白,越来越透明,最后,什么也没有了。熬炽手里还举着奶瓶,愣愣地看着空气,保持着这看似滑稽的动作,很长时间才放下来,把脸转向窗外。

    “就算举着奶瓶,你也是个很帅的爸爸。”我在他身边,吻了吻他的脸颊。

    我的心口上,挂着一个千足金雕成的花朵吊坠,熬炽藏在鞋盒子里送我的儿童节礼物。挂着这吊坠的黑色绳子,是阿朱亲手用丝线编程的,很漂亮的手工。

    记得他把这个绳子穿过花朵,挂到我脖子上时,在我耳边说:“妈妈,我编的绳子永远不会断,爸爸给你的礼物永远不会丢的!我爱你们。”

    我们,也爱你。

    11

    我跟熬炽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新西兰,一个是初云县。

    三个月前,楚雅岳和班卓美被人发现晕倒在云来公寓里,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之后才醒来。

    据其身边的人描述,楚雅岳醒来之后“性情大变”,跟从前那个心狠手辣的少东判若两人。不久之后,海博能源所有遭到严重抗议的项目全部被他终止,包括初云山金矿。为此,海博能源受创不小,之前的债务问题全面爆发,不多时便宣告破产。

    但失去了家业的楚家兄妹并没有像旁人想象的那样伤心落魄,相反还一脸轻松高兴的样子。不多时,听说他家的一个段姓老臣找到他们,拿出自己全部家当,跟楚家兄妹一起,举家迁往新西兰,重开了一家经营有机蔬菜的小公司。

    某个下午,我伪装成客户去了他们的公司。班卓美接待的我,还领我去他们的农场实地参观,我看到他们这个农场,被命名为“Red”。

    “中文里,红色还可以用一个朱字来表示。”我说。

    “我知道的。”班卓美点头。

    我故意又道:“我有个朋友叫阿朱。”

    “是吗?真好的名字。”班卓美真诚地说,“你看,那边是我们培植的新品种。”她殷勤地介绍这他们的产品,看起来,她的记忆里真的没有阿朱的痕迹了。

    远处,楚雅岳急匆匆地跑过来,朝班卓美大喊道:“快快!安妮生了生了!”

    班卓美惊喜地大叫一声,忙跟我解释:“不好意思啊沙小姐,安妮是我们养的马!我去去就来!”说完便一溜烟朝楚雅岳跑去了。

    我站在空气清新、飘满蔬菜气息的农场边上,心想,阿朱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被修好了心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么?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知道答案了,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现在很好。

    至于初云县这个地方,我很喜欢,我还去了阿朱的故居,见到了仍然守在那里的雷王。

    它还是喜欢吃水果,但是已经不再乱扔果皮了,楼道被它打扫得很干净。每天还会准时到601室喂猫。猫长胖了,最热爱的还是蹲在窗台上晒太阳,偶尔望望楼下经过的人们。

    尾声

    天气越来越热了,不停里的气氛又像往年的夏天一样,懒洋洋,静悄悄。

    我,还有纸片儿跟碗千岁都在睡午觉,赵公子在厨房切大葱,熬炽抱着新出来的newIpad,在大厅里玩他永远不死的愤怒的小鸟。

    后院里的栀子花丛前,多了一个小小的石碑,石碑下,埋的是我们买给阿朱的衣服跟玩具,还有那个U盘。石碑上,歪歪扭扭刻了四个大字——爱子阿朱。

    大字下头,还刻满了小字——爱你的爹妈们:熬炽裟椤九阙纸片儿赵公子碗千岁(排名不分先后)。

    阿朱最想要的东西,我们给了他双倍,不,N倍。

    这个世界坏掉的部分确实很多,但仍有很多完好无损的存在,从不叫人失望。

    我睁开眼,偷看了一眼熬炽,他的Ipad仍在一边,脑袋望着窗外,手指偶尔动动,像在做翻绳游戏,还时不时微笑一下。

    最近,他常这样,被发现之后就会马上转过头,换上惯有的臭脸:“玩累了,休息眼睛呢!切!”

    无论怎样坚固的心,还是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呀。这样的心,是永远不会坏掉的吧。

    我悄悄笑了笑,转身喝了口清凉的浮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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