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上)第五页 悬壶-《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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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能肯定的是,这个杂货店,是他离开落英山之后,停留最久的地方了。

    这里的冬天,又--湿--又冷,白天的雾气,固执地遮盖住所有角落。

    今天是洋人们的圣诞节,可是,她却蹲在杂货店的楼上,跟第五篇坐在一起。两个人盯着地上的小火炉出神,炉子上,放着一个药罐,褐色的药汤咕嘟嘟冒着泡,浓烈但又含着清香的药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他配置的特效伤风药,是这个冬天里最好的东西了,又便宜又见效,穷人们的最爱。

    “你戴着那个,不觉得黑吗?”他头也不抬的问。

    从她进来到现在,鼻子上一直架着一副墨镜,突兀得很。

    “睡得不好,眼睛不舒服,不好见光。”她如是回答,下意识地扶了扶墨镜,故意岔开话题,“你的英文越说越好了呢。看来李太太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一道青紫的淤痕,清晰可见。

    趁她不注意,他突然动作极快地取下了她的墨镜,旋即皱起眉头。

    她本能地侧过脸去,充血的左眼,瘀伤的眼眶,无法藏匿。

    “你丈夫打的?”他淡淡地问。

    她紧抿着嘴唇,半晌才道:“他要我跟他去印度,一个最贫瘠多病的乡村。”

    他转过头,看着她:“印度?”

    “他心心念念要加入皇家医学会,但是要正式成为这个组织的会员,他的资历还不够光辉。”她看着炉子上的药汤,“医学会里的人,有的著书立说,有的攻克了罕见的疑难杂症,有的曾化解过一场严重的传染病,总之都是曾为全人类的安危‘赴汤蹈火’过的‘英雄’。查尔斯拿不出这样的‘功绩’,所以当他千挑万选,选中了印度那个一直缺医少药的乡村。”

    “赠医施药?”他笑了笑。

    “沽名钓誉。”她冷笑。

    “洛丽娅还好吧?”他问。

    她摇头,炉火在湛蓝的眸子里跳动:“三天前,查尔斯已经让他的手下跟保姆,将洛丽娅带去了印度。我想抢回洛丽娅,可是力气不够。他说,上天入地,我都是他的私有财产,他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哦。”他点点头,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一盒药膏给她,“这个散瘀消肿很见效。”

    她神色复杂地接过药膏,说了声谢谢。

    他上前熄掉炉火,说:“那祝你一路顺风。”

    一室沉默。

    “那个……是什么?”她忽然指着窗口的葫芦。

    “没什么,我的老师送给我的小玩意儿。中国古代的医生们,都很喜欢将药丸装在那里头。”

    “那你手上戴的那串石头,也是老师送的吗?”她收回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越是幽暗的光线,那串石头的光芒越明显。

    “不是。”他摇头。

    “是个姑娘送的吧。”她突然笑了。

    他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第五篇,”她突然喊出了他的全名,“你会来印度吗?”

    他背对着她,怔忪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两人再无对话。窗外,隐隐飘来唱诗班的声音,空灵悠远。

    8

    啪!这已经是今天拍死的第七只蚊子了。

    印度的天气,真是蚊子的天堂。

    第五篇坐在简易帐-篷外的石头上,拿出一袋红红绿绿的药丸递给安妮,“这些,给村子里的孩子,可以止住腹泻。”

    “很高兴你还是来了。”安妮欣喜地接过药丸。在这个叫卡拉巴拉村的地方待了近一个月,她白皙的脸孔被太阳晒得发红,身上到处是蚊子叮过的痕迹,但是,每当她来到约定的地方,看到第五篇,就会笑得特别灿烂。

    “这句话你说了很多次了。”第五篇低头整理药箱。

    安妮离开英国的第三天,他便向李太太辞行,按照安妮留给他的书信上的地图,往印度去了。这个决定十分突然,他自己也无从解释。

    漫长的舟车颠簸之后,他在离她不太远的地方,一片--湿--热的丛林里驻扎下来,往前走一里路,再过一条河,就是卡拉巴拉村,查尔斯的临时医疗站就在那个村里。

    他避开查尔斯,找到了正在为村里的孩子注射疫苗的她。

    “我就在你附近,需要我帮忙的话,就开口。”他就对她说了这一句话,留下一张绘着他住地位置的地图,便匆匆离开。

    她甚至都没机会为她的惊喜说上一句话。

    卡拉巴拉村大约是这一代最贫瘠的地方了,几百号人的苦难生活,无法言表。查尔斯带着他的“医疗救援队”,还有一堆药品与食物,以神一般的姿态出现了。

    可是,他干的最多的事,还是拍照。挑选出村里看起来最健康的年轻人与孩子,在他的临时诊所前摆出各种欢乐的姿势拍照;让干瘦的老人们抱着他带去的食物,站在一排写着写着他名字的食物包装箱前拍照;他自己抱着村里最孱弱的婴儿,做出无比怜爱的模样,拍照;他的手下为村民做手术时,拍照。

    不久之后,这些照片就会出现在伦敦各家著名的报刊和杂志上,冠以各种溢美之词。

    而那些真正并入膏盲、奄奄一息的村民,他只是看了看,象征性地开些药丸,便罢了。

    查尔斯说,只要在这里待上三个月,就足够了。他的心情一直很好,哪怕村里不断有人死去。

    “你的药很见效。”安妮小心翼翼地将药丸收起来,“那些孩子的情况已经减轻了很多。”

    “洛丽娅呢?”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这个地方并不适合那么小的孩子。”

    “她在离这里五十公里的镇上,有专人照顾。我前天才去看过,她很健康。”她叹了口气,“起码比这里的孩子,幸福许多。”

    “我以为你会天天陪着洛丽娅。倒没想到你也会加入医疗队。”他拧开水壶,喝了一口。

    “我很想为那些孩子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注射疫苗。”她拿过他的水壶,也灌了一口,脸上浮现着从未有过的满足的光彩,“这让我觉得,我还是个有用的人。”

    “还让你觉得,你是个医生。”他看了她一眼。

    她笑着点点头,说:“你说对了。我应该感谢查尔斯逼我来这里。反而是在这么恶劣的地方,我的日子过得很快乐。”说着,她突然朝四周看看,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还有,我在这里发现了一种很奇怪的植物,正背着查尔斯做实验呢。”

    “哦?!”

    9

    清朗的月夜,河水潺潺,闷--湿--的空气里终于有了些许难得的凉意,细碎的月光,像是掰碎的银子一样,在水面上跳动,很是美丽。

    可是,第五篇与安妮,却没有欣赏这夜色的兴致。两人的注意力,全在河岸边的两朵野蘑菇上——交错的树根之间,两朵一模一样的白色蘑菇,连身上的圆形纹路都毫无二致,十分可爱地立在眼前。

    “很……神奇。”第五篇愣了很久,才冒出这句话。

    就在一个钟头前,这两朵蘑菇还是一白一黄,甚至连品种都不一样,可现在,就算你拿多少倍的放大镜乃至显微镜来看,都找不出它们不一样的地方。

    安妮举起手里的玻璃针筒,里面还残留着一些红色的液体,很兴奋地说:“你看,成功了!”

    说着,她又从急救箱里拿出一个药盒,从里头拈出一枚细细长长,颜色赤红的叶子来。

    “我无意中发现的,这种红叶子只在村子西边的林子里才有,那天我看到一只右腿上被咬掉了一块肉的豹猫跑到那里,咬下一片红叶咀嚼了半天,然后用舌-头-舔-伤口,不过半分钟,这块缺了的肉便重新长了出来。”安妮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继续道,“我采了一些回来,在老鼠身上做试验,却发现这种叶子的作用不止是有肌肉再生的作用,而是有‘彻底再生’的作用。”

    如果不是第五篇亲眼所见,他是不会相信一朵蘑菇会变得跟另一朵蘑菇完全一样。

    根据安妮的试验,将这种红叶的叶汁提取出来,注射到试验品甲的体-内,再抽出甲的血液,注射到试验品乙的体-内,一个小时之后,乙会变成与甲一模一样的状态。当然,前提是这两个试验品必须是生物,并且属于同一个大类。

    “你的红叶子,可能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第五篇吁了口气。

    安妮高兴地抱-住他,孩子一样雀跃:“说不定,这个还可以让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呢!”

    一个人变成两个人?

    他微微一怔,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在两个死去的女-人之间痛哭流涕的男人。

    他也清楚记得,老头说过,“把自己劈成两个人”这件事,并不好。

    他想对安妮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

    月色渐暗,水声依然,他送她回医疗站,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看了那两多蘑菇一眼。

    10

    一周之后,卡拉巴拉村突然遭遇了一场诡异的鼠患。

    本来这样的地方有老鼠捣乱是家常便饭,可这一次跟以前都不同,十几只不明来路的黑老鼠在村里横冲直撞,见人就咬,到这些老鼠被村民的砍刀与火把消灭完之后,好些人,包括几名幼童,都已经被咬伤,严重的几名,包括村长的儿子,已陷入深度昏迷。

    更严重的是,事态并没有因为老鼠的消失而平息,被咬伤的人不但外伤严重,还在二十四小时内出现咯血现象,甚至连照顾他们的亲人也感染上了同样的症状。

    查尔斯完全慌了手脚,他的医疗队对这场突然爆发的“瘟疫”束手无策,带去的完全不起作用。

    就在他准备带着自己的人马逃离这个地方时,安妮带着第五篇,不顾他人的阻止进入了村子。

    戴着两层隔菌口罩的查尔斯站在离村子最远的地方,看着妻子匆匆的背影,连跟上去拉住她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只是来“拍照”的人,没有能力面对突然降临的恶疾。

    村子里一片惊慌,哭声与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三天时间,第五篇不眠不休,用他的方法,治疗村子里每一个病人,安妮成了他最称职的助手。直到所有病患的状况都稳定下来,且病情也再没有扩散时,他才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揉了揉充血的眼睛,精疲力竭地走出一户人家,靠着围墙坐了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查尔斯的医疗队才“复活”过来,也没有要撤离的意思了,他带着他的队员们,穿梭在村里每个病患的家里,“关切”地给他们注射一些无关痛痒的营养液,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脸上充满了“真诚的焦急”,甚至在看到一个不足半岁的婴儿因为打针而哇哇大哭时,他还流下了“悲悯的眼泪”。

    从惶恐与慌乱中恢复过来的村民,仍然将查尔斯当做天赐的恩人。而那个在他们最危急的时候出现的,腰上挂着一个葫芦的陌生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此刻的他,正站在安妮向他展示试验成果的河岸旁。树根之间的两朵白蘑菇,已经变成了是几朵,并且每一朵的头上都裂出了一道分泌着粘液的口子,像一张张流着口水的嘴巴。路过的飞蚊小虫,无一不被它们吸入口里吃掉,而被注射了红叶素再抽去出液体,令到另一朵蘑菇产生变化的第一朵蘑菇,不见了。

    它原来的位置上,只残留下一些碎屑,像是被谁吃剩下的残渣。

    第五篇攥了攥拳头,低语了一句:“妖孽。”

    转过身,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离开河岸。

    缕缕黑烟,自树根中蹿起,黑色的灰烬从一点迅速扩展成一片,席卷了整棵树,包括它脚下所有变异的蘑菇。飞散的灰烬落到河水里,融进去,成了一圈又一圈的黑雾,吓坏了河水里的鱼虾。

    没有火焰,却是一场绝对的焚烧。

    11

    他举高水壶,往自己头上浇了些凉水,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一周过去,卡拉巴拉村里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当然,功劳是查尔斯的。

    他并不太在意这个,在意的,只是安妮,还有她发现的红叶素。她带他去过那片丛林,两块形状古怪的暗红色岩石扭结在一起,一丛丛红叶就从它们的缝隙里生长出来。除了这里,其他地方再无这种红叶的踪迹。

    他至今没有告诉她蘑菇的事,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那场鼠患的来源,与注射了红叶素的试验老鼠有关。一个被困在无望婚姻里的女-人,突然发现了一道属于她的曙光,然后又被告知这根本不是曙光,只是灾难……每一次看到她那么神采飞扬,那么兴奋无比地跟他描述她要如何将红叶素带回英国,如何让它为医学界做出贡献时,他就无法将他所知道的事实说出口,更加无法告诉她,他准备毁了红叶的生长地。

    前方,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她总是踩着最后一点余晖来到他身边。

    抬起头,一张伤痕累累的脸赫然映入他的视线。

    “我向他提出了分手。”安妮坐下来,金色的光线落在她的身上,让她看起来不至于太狼狈。

    他没说话,递过去一罐药膏。安妮向查尔斯提出分手,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都是以查尔斯的拳头与安妮的沉默结束,不了了之。

    “我是个很可笑的女-人对不对?”安妮垂着头,摩挲着药膏,“想离开又始终无法离开。他说我父亲又欠下了赌债,没有他,我父亲的手早晚被债主砍断。他说洛丽娅,说他无法想象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将来会走到怎样的境地。他说他爱我,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有幸福。”

    她红了眼眶,一手撑住额头,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溃散而出,她啜泣道:“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我不想我剩下的人生就这样被查尔斯毁掉!可是我爸爸怎么办,洛丽娅怎么办……”

    他默默地看着她,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脑袋,却又收了回来。

    她深吸了口气,擦去眼泪,拾起红肿的眼睛,苦笑着望着他:“有两个我就好了。另一个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像你一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他没有接话,只问道:“村子里已经没事了吧?”

    她点点头:“大多数人都在康复中。只有村长的儿子,情况还比较反复,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查尔斯正在给他处理。”

    他站起身:“我送你回去吧。”他顿了顿,又道:“你的秘密试验,暂时不要再做了。已经提取出来的红叶素,都销毁掉。”

    她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你信任我么?”他反问。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她讷讷地说。

    “那就照我说的做。”

    安妮张着嘴,欲言又止。

    12

    村长的儿子,情况越来越糟糕。这十三岁的少年,躺在肮脏的床铺上,时不时剧烈地咳嗽着,枕头上全是干掉的血迹。

    村长与他的三个老婆,跪在查尔斯身旁,扯着他的衣裳使劲哀求,说自己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其他的都早早夭折,村里的老巫师说这孩子是上天赐给卡拉巴拉村的“命”,如果他有事,全村的人都活不了,只求他再想想办法,无论用什么药,都请再试一试。

    查尔斯救不了,以他的医术。

    “如果您没有办法,请告诉我们,之前来帮忙的那个年轻人在哪里?我记得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是他第一个进来村子里,他给我们治疗,手里捏着好多银针!”语无伦次的村长突然说道,“他也是你们带来的医生吧?为什么这些天都没看到他?求你了,请这位医生来!”

    查尔斯拼命控制了许久,才没有让自己一脚踢开这个鬼哭狼嚎不知好歹的印度人。

    身为即将加入皇家医学会的人,怎能忍受别人当众看轻自己的能力?!何况拿来与他做比较的,还是那个连脸都没洗干净的中国佬!

    “抱歉,那个人我不认识。他也不是我们的医生。”这句话已经到了查尔斯的嘴边,他突然皱了皱眉头,出乎意料地改了主意,把村长扶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好!我去找他来为桑贾伊诊治。”

    村长自然千恩万谢,连声说神会保佑你。

    查尔斯点点头,转身从药箱里头取了一支针剂出来,走到桑贾伊身边,看了看这个双目紧闭、嘴唇泛白的孩子一眼,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刺进了他的手臂。

    “我刚刚给他注射了一针抗生素,你们好好照看他,我很快就回来。”查尔斯扔下这句话,快步走出了村长家。

    他没打算骗村长,他确实要去找那个中国人来治病。就算他不知道他在哪儿,有个人一定知道。

    今天的温度,比哪一天都高,踩在地上,觉得脚都要融化了似的。

    查尔斯独自走在小路上,嘴角浮起一丝寒意无边的笑。

    13

    “他让你来找我,去救人?”第五篇皱了皱眉。

    安妮点头:“我也去看了桑贾伊,那个孩子的情况很糟糕。查尔斯根本没有办法给他治疗,如果你不去,他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

    他沉默,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当,莫名的不安。

    “你……不愿意去?”安妮紧张地看着他。

    “走吧。”他起身,收拾东西。

    她转忧为喜,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旋即从随身的大包里拿出一个纸包,放到他的行李上,说:“我昨天去镇上带回来的一件东西,觉得再适合你不过。你留着当礼物吧。圣诞礼物生日礼物,都好。”

    他看了那纸包一眼,点点头:“我回来再看。”

    两人赶到村口时,夜幕已临,除了不远处的医疗站里有些灯火之外,村子里几乎一片漆黑。

    他刚一走进村子,却突然停下脚步,拽住了安妮。

    “怎么……”她不解地看着他,“村长家就在那边,暗红色墙壁的那间。”

    他盯着她的脸,半晌才说:“不要留在我附近,离我尽可能远一些。”

    “啊?”她更不解了。

    他也无从解释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但就是希望她离自己远一些。

    “别问了。我自己去。你……”他皱皱眉,“你去我的住地等我回来。”

    “现在?”

    “对!”

    “可是你也许需要有人帮忙……”

    “不需要。”他将她朝后推了一把,严肃地指着她,“回去!”

    说罢,他转身快步朝村长家走去。

    安妮在原地呆站了许久,犹豫片刻,终是转身朝他的住地而去。

    既然相信他,那就照他说的做吧。只是另外一件事,她现在实在是办不到。

    她叹了口气,独自走在泥泞的羊肠小路上,头上半弯明月,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萧瑟孤独。

    走了许久,她被路旁传来的-呻-吟声拖住了脚步,扭头细细一看,一个年迈的妇-人坐在路旁,几个野果子散落一地。

    这老妇-人她认识,住在卡拉巴拉村的村尾,又聋又哑,没有子女,只有个瘫痪在家的老伴。

    老妇-人见了她,便像见了救星一般,口里乌拉乌拉地乱喊,一会儿指着自己扭伤的脚,一会儿指着她家的方向。

    不可能不管的。安妮叹口气,走上前,扶起了老妇-人……

    14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村长家里爆发出来。

    村长抱着桑贾伊的尸体,睁着血红的眼睛,一言不发。一旁的三个老婆,早哭得昏天黑地。

    一根空心的管子,还插在桑贾伊被切开的气管里。

    第五篇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褪下染满血迹的手套。

    “我告诉过你,这种做法一定会害死这个孩子。”查尔斯一脸惋惜地对他说。

    治疗过程中,桑贾伊突然窒息。第五篇果断地切开孩子的气管,用插入导管的方式辅助呼吸,这一招,是老头教给他的,说此法看起来虽然粗暴凶险,但万不得已时,不妨一试。

    可惜,他的果断还是没能救回这个孩子。

    “抱歉村长。”查尔斯拍了拍村长的肩膀,故意用第五篇听不懂的当地话对村长道,“我警告过这个人,让他不要乱来。可是他说没关系,反正也只是试一试而已。唉,他从来就是这样,并不太将病人的生命当成一回事。”

    村长的眼睛,变得更红了,像被人泼了血似的。

    屋子里,除了他们,还有村里那个鬼魅一样瘦削的老巫师,桑贾伊病种以来,他一直在村长家里,握着他脏兮兮的念珠念叨着各种咒语。

    桑贾伊是这个村子的“命”,如果他死了,这个村子也就完蛋了。

    夺去桑贾伊性命的人,不论是谁,都该死!用他的命,来平息神的怒气!

    村长疯了般跳起来,拽住第五篇的衣襟,将他拖到了屋外,使出浑身力气对他拳打脚踢。

    第五篇没还手,任由他拿自己发泄丧子之痛。

    查尔斯不动声色地站在门口。他期待已久的场面终于出现了,不过,这还只是好戏的开始吧。这个中国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害死”桑贾伊意味着什么。

    老巫师颤巍巍地走出门外,悲愤地对着那些闻声而来的村民叽里呱啦大喊了一通。这些人旋即变了脸色,从迷惑到恐惧到愤怒,一个接着一个加入了村长的行列,对着倒在地上的第五篇大打出手,每一拳都狠,每一脚都重。

    现在,第五篇成了卡拉巴拉村最大的罪人。

    第五篇抱-住头,蜷着身\_体,摇晃的视线穿过雨点般的拳脚——一脸微笑的查尔斯,躲在众人背后,胜利者般朝他摆了摆手。

    桑贾伊会窒息,是因为体-内出现了能令脏器衰竭的毒素。这一点瞒不过他的眼睛与经验。

    早在他来到这里之前,有人就在这孩子身上动了手脚。

    查尔斯的医术不够深厚,借刀杀人倒是很熟练。交给他一个必死的孩子,只要桑贾伊死在他第五篇手里,查尔斯马上级可以利用这一点,将村长乃至整个卡拉巴拉村的仇恨都推到他身上。这些无知的村民,根本不懂深究死因,只会相信他们的亲眼所见。

    再没有比他的计划更完美的了。一条草根贱命,换来眼中钉的一条命,好划算。查尔斯冷笑着看第五篇被围攻,以后,他那个“私人财产”再不会有离开自己的理由了吧,一举两得。

    第五篇一声不吭,天知道自己身上的骨头已经断了多少处,这些把自己当恶魔一样对待的人,可是他耗尽心血,亲手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人呢!

    大腿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不知是谁,拿起了刀子,生生要取他的性命。

    那些悲哀的、疯狂的、狰狞的脸孔,在夜色下摇晃,燃烧,他突然想起从前,老头被人拿石头砸破头的情景。他问过老头,为什么不以牙还牙。老头说,因为我淡定惯了。

    可现在,他要如何淡定呢?

    冲出重围。如果他愿意,一定办得到。可他现在一点也不想逃,逃?!为什么要他逃?从头到尾,他没有-干-过一件坏事,他救了人,这些人不但毫无感激,还反过来要他死……

    不如不救!

    不如不救!!

    这四个字,魔咒般在他脑海里旋转。

    还有那个查尔斯,最该死的人,反而被当成了“神”,头顶光环地站在那里,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如何被伤害。

    如果……从下一刻起,世上再没有这个人,那,有的人一定会幸福起来吧……

    查尔斯的笑脸,安妮的泪眼,在他缭乱的思维里交替出现。

    不如不救……

    他的拳头,骤然攥紧,闭上了眼睛。

    一团无形的烈焰,从他的心里,从他身\_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里,呼啸而出,四散奔去。

    奔腾的气流,烧焦的气味,撕破黑夜的惨叫,瞬间包围了他。

    “第五篇!”

    黑暗里,传来一个惊诧却熟悉的声音。

    他睁开刺痛的双眼,早已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女-人,扶着一个老妇-人,出现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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