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斋普尔 1904,光绪三十年,甲辰-《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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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下午茶时间,咖啡馆里生意兴隆,多是高鼻深目的英国人,几个黄皮肤的中国人置身其中十分显眼,傅兰君没费什么力就发现了刚才那两个男人,她径直走过去,站到白西装男人的身后,低声问:“你好,请问……”

    穿米色西装的男人打断了她的话:“小姐,你应当知道如今大清依旧男女有别,看到三个男人聊天,不请自来胡乱打断,不觉得自己失礼了吗?”

    他把方才傅兰君那一番刻薄话原样奉还,虽然嘴角带着笑,却更添戏谑。若是在平常,傅兰君肯定要唇枪舌剑地同他争执一番,但现在她有更紧要的事,她望着那穿白色西装的男人,眼神迫切:“请问,你是南嘉木吗?”

    男人惊讶地望着她,半晌,恍然大悟:“你是傅小姐?”

    夏风从窗户吹进来,撩起洁白的窗帘哗啦作响,钢琴师换了一首欢快的曲子,满屋子彩色音符叮咚响,玫瑰之憾退居二线,无忧花、万寿菊、鹤望兰、五色梅们瞬间变得娇俏可爱起来,傅兰君垂下眼睛浅浅地笑了。

    她和南嘉木之间,半个青梅竹马总算得上的。傅兰君的父亲傅荣科举出身,从她出生起就为仕途天南海北地奔走,她十一岁那年傅荣被朝廷任命为宁安知府,她随父亲上任,在宁安府一直待到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春心萌动时。南嘉木的父亲是知府衙门里的儒学教授,逢年过节都会携子登门拜访。那时南嘉木少年十六七,青葱俊秀斯文儒雅,像《西厢记》里的张君瑞、《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他是正当年龄的傅兰君遇到的唯一一个正当好的人。

    那时傅兰君的母亲也还在世,她在园子里种了很多玫瑰,南嘉木的母亲是花匠家出身,有时知府夫人会请南夫人来帮忙料理玫瑰,偶尔南嘉木也会跟着来。

    南嘉木来的时候,天气总是晴朗的,热辣辣的金色阳光大方地满世界铺洒。南嘉木和他的母亲在花园里照料玫瑰,俊秀少年弯着腰,只看得见背影。那些年他还未剪发,也像顾灵毓一样编着辫子绑着红辫穗儿,晃来荡去的,像一尾漫不经心地撩拨着她心湖的锦鲤。

    她远远地坐在抄手游廊里假装在读诗,读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偶尔她故意地提高声音,南嘉木循声望来,她飞快地举起书遮住脸,佯装在躲阳光,书下的一双眼睛却还在偷看对方。等南嘉木转过身去了,她又放下书,继续念,这回念得很小声,因为羞怯。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愿同尘与灰”,傅兰君在心里反复咂摸着这一句,写得真好,她愿意和南嘉木同尘同灰。

    可是还没等到有这个同尘同灰的机会,她父亲在宁安府的任期就结束了,朝廷派父亲往他省做官,傅兰君也随父离去,从此也就和南家失去了联系。直到今年年初父亲再度调任宁安知府,重回宁安,傅兰君却发现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知府衙门的儒学教授换了人,南先生和夫人分别病殁于两年前,他们死后,南嘉木就离开了宁安府。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斋普尔和他相逢,人与人之间的际遇多么奇妙!

    南嘉木为她和在场的嘉宾们做介绍。

    “这位是傅兰君小姐,上一任宁安知府傅大人的千金。”

    傅兰君紧接着补充:“我爹前不久又调回了宁安。”

    说完这句话她飞速地瞟了南嘉木一眼,视线收回的时候,一双耳朵都在发烫。这时她听到一声轻笑,循声望去,是刚才那指责自己执着又偏颇的年轻人。他一手端着咖啡杯,低着头去吹咖啡腾起的热气,嘴角却带着一丝笑,笑声能让十六七岁怀有心事的少女嗅出一点洞察一切的戏谑味。傅兰君忍不住有些羞窘,由羞窘又生出愤怒。她讨厌这个男人。

    南嘉木介绍这个男人:“这一位大名顾秀,字灵毓,刚才你们见过的。”

    顾灵毓抬起头来,眉毛高轩,笑意未收:“傅小姐,久仰大名。”

    他将清越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平添一股子暧昧,这句话很容易就搅动了傅兰君心里的一池春水,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顾灵毓这句话是当真讲呢还是一套谦辞?如果是当真讲,他又是从哪里“久仰”自己“大名”的?难道南嘉木也曾对他提起过自己?

    她忍不住用余光去觑南嘉木,顾灵毓却又笑了:“傅小姐别以为顾某是在开玩笑,顾某再怎样没见识,家乡父母官也总是知道的。”

    他故意的!傅兰君怒气冲冲剜他一眼,对方却满脸无辜。

    南嘉木对这场暗斗毫无察觉,他继续介绍:“在座的都是宁安府乡亲,这两位是繁星兄及其夫人。”

    说的就是坐在南嘉木对面那两位了,一男一女。男的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他穿杏色长衫戴黑框眼镜,和南嘉木一样剪了辫子留平头,除了一股文人气,长相并不出挑。坐在他身边的倒是个漂亮姑娘,温顺拘谨地垂着眉眼,傅兰君一眼就看出,她这一身洋装里包裹着旧式女子的躯壳。

    但傅兰君打心眼里喜欢她,她长得好像佛堂里的菩萨、教堂里的圣母,天然地带着一股亲切感,傅兰君朝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傅兰君。”

    对方慌乱地伸出手:“你好,我叫沈蓓,叫我阿蓓就好。”

    那位繁星兄替妻子解围:“内子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难免拘谨,望傅小姐海涵。”

    顾灵毓早已经叫过侍者,傅兰君点了一杯咖啡坐下。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乐事,攀谈中忍不住提及旧事,原来南嘉木、顾灵毓和繁星兄也已经分别了一年多,这次是相约在印度见面同游。

    繁星兄大名翼轸,字繁星,他和南嘉木、顾灵毓是当年一起读书时的同学。

    他人如其貌,从内到外的忧国忧民,开口就忍不住提国事:“想当年读启蒙之书,受民主教诲,少年壮志,何其的意气风发,转眼间两年过去,事业竟一无所成,可谓深恩负尽,庆幸的也只有师友尚在,还能杯酒。”

    翼轸回想往事,眉目间似弥漫着愁云惨雾,南嘉木将手放在他肩上无声地劝慰,顾灵毓却不置可否:“两年时间弹指过,想要在弹指之内建功立业,繁星兄也未免太操切。”

    他还真是天生地喜欢教训别人,傅兰君在心里冷哼一声。

    翼轸摇头苦笑:“不是愚兄操切等不得,是国家等不得啊。眼下日俄在我东北交战,以我国土为战场,视我百姓为蝼蚁,朝廷竟然坐视不管,还划出什么交战区任他两国糟蹋我国土人民,天下岂有这等荒唐事?”

    窗外突然骚乱起来,有人站起身来撩开窗帘朝外看,顾灵毓转头看一眼,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印度人游行而已,几天一次,没什么稀奇的。”

    翼轸感叹:“印度被英国占领已经快五十年,还能有人出来组织游行反抗殖民,也是民族之幸了。”

    顾灵毓嗤笑:“只游行有什么用,英国人难道会因为游行就把到嘴的肥肉吐出去不成。”

    这两人显然政见不合,气氛有些僵,南嘉木笑着从中调和:“看到他们,我倒想起那年我们公学闹游行的事情来。”

    听到他的话,傅兰君坐直了身体:“公学?壬寅年南洋公学?”

    那一年她也在上海的啊,她读女校,就读于务本女塾,万万没想到原来那时他也在……

    一下午傅兰君听他们说话,偶尔插一句嘴,往往引来顾灵毓戏谑的针对,这男人真让人生气,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天色很快暗下来,傅兰君不得不向南嘉木一行人告别:“我是应史密斯小姐的邀请来印度度假的,你还记得史密斯一家吗?当年他们在宁安开医院的。”

    傅兰君走前留下了史密斯公馆的地址,南嘉木说明日会上门拜访。

    回公馆的一路上,傅兰君的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回到公馆史密斯家正好开晚饭,饭桌上她向史密斯夫妇传达了南嘉木明日登门造访的消息,匆匆扒完饭,就丢下饭碗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怕时间长了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和得意。

    为了明日的见面,傅兰君翻出了所有衣服,这时候她才知道,即将与心上人约会的女孩子总是无衣可穿的。一直折腾到东方微明傅兰君才沉沉睡去。她梦到了那个善于嘲讽的顾灵毓,在她的梦里他依旧那样可恶地笑着,站在她的房间里看她为挑选衣服手忙脚乱,一边看一边挑刺。红的他说艳俗白的他说晦气,简单的他说怠慢复杂的他说矫情,生生把傅兰君从梦中气醒。

    吃过早饭,傅兰君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上午,等得实在烦了,她干脆走到后面的花园里去。史密斯夫妇在中国待久了,也有了一些中国人的爱好,他们给斋普尔的家建了一条中国式的回廊,回廊上挂了一排笼子,里面都是画眉鸟。

    傅兰君坐在回廊里靠着栏杆逗鸟,她心里有事情,所以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于有人都走到身后了她还没察觉。

    直到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

    傅兰君吓了一跳,回过头,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又见面了,傅小姐。”

    是顾灵毓,他换了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西装,年少英俊的公子模样,可是傅兰君不稀罕,她站起身来就走,却被顾灵毓闪身拦住:“来者是客,傅小姐可是中国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的,怎么能这样怠慢客人?”

    他还真是个记仇的人,傅兰君被气笑了:“不请自来,跑到别人家的花园里闲逛还打扰别人,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提‘知书达理’四个字?”

    佳人嘴利,顾灵毓避其锋芒,他看了一眼笼中鸟:“是画眉?”

    傅兰君沉着脸不回答,顾灵毓恶劣地笑:“画眉画眉,闺中趣味。小姐看画眉,一定是心里有人了。”

    他怎么这么轻佻?重要的是,还正好戳中了自己的心事。傅兰君扬起手来就要赏他个耳光,顾灵毓灵活闪过,嘴上依旧激她:“随便打人耳光可不是淑女的行为。”

    傅兰君转身就走,却正好迎面撞上一个人,是南嘉木,南嘉木轻轻搀住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他的表情那样温柔笑容那样和煦,一时间傅兰君心头涌起千万般委屈,她咬咬牙忍下委屈,摇摇头:“我没事。”

    客厅里,顾灵毓和翼轸向史密斯先生自报了家门,傅兰君才终于知道他们的家世,顾灵毓竟是宁安首富顾家的公子。

    他谦虚:“什么首富,早已经落魄了。”

    傅兰君不禁有些好奇:“为什么我在宁安府的那几年从没见过你?”

    傅荣曾被公派留洋,是半个新派人,对女儿的管束不似一般官僚家严格,在宁安的那几年,傅兰君也是各处乱跑的一个疯丫头。

    顾灵毓淡淡一笑:“没什么,那几年,我恰好不在宁安城内。”

    傅兰君越发好奇,那几年顾灵毓也不过是十六七岁年纪,她问:“你去哪儿了?欧洲?南洋?还是去其他地方求学?”

    顾灵毓用杯盖碰擦着杯子,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却不再说话。他垂着眼睛,眉目间似有阴云,这与那个在口舌之争上寸土不让的顾灵毓大相径庭,傅兰君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他们又说起几个年轻人的现状,当年公学事件后,很多学生退学明志,顾灵毓没有参与其中。他在公学待到第二年毕业,恰好保定参谋学堂筹办招生,他就去考了参谋学堂,考试得中进了学堂,今年五月刚刚毕业。而他在学堂的教习老师佟士洪教官正好被派遣到宁安新军做协统,他于是也打算回家乡参军。

    而退学的南嘉木和翼轸,一个退学后选择了游学海外,一个则跟随蔡元培先生加入了由退学的学生们组建的爱国学社。

    “学生本来在《苏报》做实习编辑,去年中《苏报》被查封,章先生更是在月前被判监禁。学生无奈,只好离开上海,打算回家乡办报,秉承章先生教诲,希望能为开家乡民智做一点贡献。”

    “那你呢?”傅兰君忐忑地问南嘉木,“你会回宁安吗?”

    南嘉木微微一笑:“会回的,还有些事情未了,需要回去处理下。”

    傅兰君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会回去就好,他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史密斯先生又同他们谈起斋普尔的风土人情,顾灵毓、南嘉木、翼轸三个人也是前天刚到,尚未来得及观光,接下来正打算去各处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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