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宁安府 1905,光绪三十一年,乙巳-《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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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还是别吃了。”

    “你下药啦?是砒霜吗?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一整个冬天,傅兰君推说脑袋受伤不舒服,躲在房里不见人,只由丫鬟桃枝进出伺候一日三餐,连姨娘和父亲来看她也一概被桃枝挡了驾。

    她在赌气。

    一直躲到除夕那天,傅荣的耐心终于耗光,他一把推开“门神”桃枝走进房间,径直朝床边走去,傅兰君脸朝墙侧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反手一拉把床帐子散了下来。

    傅荣也不动气,只是隔着床帐子跟她说话:“这么多天了,天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傅兰君不说话。傅荣继续说下去:“你自以为是读过洋书见过世面的新派人,想着学洋人搞什么自由恋爱,打心眼里怨你爹给你选这门亲。可你别忘了,要说喝洋墨水,你爹比你早,打容闳之后,你爹是最早留学西洋的那一批。自由恋爱,你以为我老古董不懂?爹比你懂得多,比你见得多。”

    帐子后面的傅兰君动了一动,傅荣叹一口气:“你还记得你哥哥吗?你哥哥去世的时候你才两三岁,不知道当中的情由。”

    傅兰君忍不住竖起耳朵。她有一位哥哥,比她大十八岁,是父亲十六七岁时得的儿子,十五年前去世的。关于哥哥去世的原因,傅兰君一向只听下人们说是因病,今天听父亲这么一说,原来别有内情?

    父亲的声音隔着帐子传过来,低沉哀恸:“有他的时候我正在美国留学,他在美国长大,脑子里全是美国人的想法,长大后遇到个美国姑娘,要同人家结婚,爹也不是老古董,虽是外夷,既然儿子喜欢那就结吧。谁知道结婚还没两个月,用那外夷儿媳妇的话说,她又遇到了新的爱情,不管不顾,抛家弃夫。你哥哥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后来在病中想不开,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一瓶安眠药。那天是他二十岁生日,我准备了一场好宴席想给他冲冲喜,大清早一推开他房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床帐子散开着,我心里高兴,打从生病起,你哥哥就没好好地睡着过……”

    傅兰君再也忍不住,掀开帐子扑过去抱住父亲,傅荣已是老泪纵横。

    父女俩拥抱着痛哭了一会儿,哭累了,为对方拭去眼泪,傅荣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就知道,男女情爱这回事不在于形式,什么自由不自由啊,都是扯淡。爱情说穿了就是场赌,看缘,看命,没法算计,这个爹帮不了你。但婚姻不一样,婚姻某种程度上是场买卖,能计较,不能保证不亏,但能尽力少亏。爹满宁安府盘算,就顾家这桩买卖,亏的可能性最低。”

    话题到底还是扯到了这儿,傅兰君低头不语,傅荣继续分析下去。

    “爹今年五十二,朝不保夕的年纪,说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现在膝下就你一个独女,父母去后孤女被欺的例子还少吗?哪怕你哥哥还活着也好啊。现实逼得爹不得不为你早做打算,女儿家的打算,也只能是找个好婆家。

    “给你找女婿的消息放出去后不是没有同僚上门,但爹都没有答应他们,为什么?因为爹打心眼里觉得,文官靠不住。说句忤逆的话,大清朝撑不了多久了。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大清必亡。而在朝代更迭中,比起文官,武将更容易借乱世飞黄腾达。前明亡后,吴三桂不依旧是平西王?爹纵观朝野,觉得袁世凯正是当朝吴三桂。顾灵毓这小子出身参谋学堂,参谋学堂是袁世凯一手的策划,这样算来顾灵毓也说得上是袁氏门生,将来若袁氏当国,顾灵毓也有机会分一杯羹。

    “顾家派人来提亲的时候,爹就把他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这小子头脑清醒得很哪,当年他考参谋学堂,我听说他家里人原是不同意的,想让他参加科举考试。他在南洋公学的成绩相当出色,是这小子执意要投笔从戎。最近我得到消息,说老佛爷和皇上有意废除科举,最迟也就是明年,你说这姓顾的小子是不是个人精?”

    傅兰君咕哝了一句:“搞不好他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傅荣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他如今在新军里做事,参谋学堂的出身,一进去就是个管带,协统还是他在参谋学堂的教官,年纪这么轻,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得意处,傅荣忍不住捋捋自己的胡须:“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好买卖?”

    是桩好买卖,但傅兰君偏不想做,她搜肠刮肚想主意诋毁顾灵毓:“您就没想过,他娶我,图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您的权?”

    傅荣嘿嘿一笑,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别在这点上打主意,当你爹傻?就算姓顾的小子图的是你爹的权,难道就能保证别人不是为的这点?跟谁做这桩买卖,都得担这个风险。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物色合适人选做女婿,如果早几年我或许不会选顾灵毓,但到如今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傅兰君好奇:“为什么早几年不会选他?”

    傅荣笑而不语,被女儿缠得烦了,只是说:“你丈夫的事,等到婚后你自己去了解。等你了解到了,这桩买卖就有赢面了。”

    很快,顾家和傅家换了庚帖过了文定和大礼,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只等阳春三月便可成礼。

    在顾、傅两家结亲前,南嘉木和夏瑾的婚礼先来了。

    南嘉木到傅家来送结婚请帖的时候,顾家过大礼的人刚刚离开。

    傅兰君和南嘉木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两个人停下来说了一会儿话。

    傅兰君垂着头,不去看南嘉木,她轻声说:“下个月啊?”

    南嘉木点点头,傅兰君淡淡笑一笑:“挺好的。”

    挺好的,在我嫁人之前你先婚娶,让我彻底死了心,断了我的念想,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傅两家的联姻很快就来了,傅荣膝下就此一女,出嫁的事情自然搞得无比隆重,置办嫁妆、做嫁衣……每天府里来的人走马灯似的。

    忙到三月中旬,终于到了出嫁的日子,天还没亮就开始折腾,傅兰君半梦半醒地被按在梳妆台前由全福人开脸,开完脸上妆盘头穿衣。姨娘始终在一边来回念叨着今天的注意事项和禁忌,傅兰君左耳进右耳出,这两个月她可着实累惨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塞进花轿,伴随着一路吹吹打打,直到花轿行到半路上,一阵风撩开轿帘吹进来,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从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外面天光刚刚发亮,清晨的空气还有些微冷。回头望,娘家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傅兰君意识到,她的女孩儿时代是真的过去了,从此之后,她是顾家的少奶奶、顾灵毓的妻,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这一辈子就这么着了,也只能这么着了。

    事已如此,可她不甘心。

    坐在轿子里她想起出嫁前,有一天父亲突然叫她到书房,桌子上搁着一张请帖,父亲示意傅兰君拿起请帖:“明天的婚礼,爹有事不能去,你代爹走一趟吧。”

    傅兰君刚拿起请帖又烫手似的甩出去:“爹你开什么玩笑,哪有没出阁的姑娘代父去参加婚礼的?”

    傅荣笑眯眯的:“花木兰都能替父从军,让你替爹参加个婚礼怎么了?听说南嘉木的婚礼是西式婚礼,西式婚礼嘛不讲那些中国规矩,你只管去,再说了,你们也不是不认识的,从小儿一起长起来的年轻人,你也该去给他道个喜。”

    傅兰君坐下来,背对着父亲:“我不去,顾灵毓是他的同学,肯定也收到了请帖,我和顾灵毓是未婚夫妻,要避嫌。”

    傅荣走过来,叹一口气,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有的时候,事情就坏在‘不甘心’三个字上。不甘心,吊着一口气,存着一份妄想,生出一层雾障,把自己搞得不上不下,把事情看得不清不楚。去一趟,把这口气咽下去,从今往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南嘉木的婚礼。把这口气咽下去,说得容易,可是做起来何其难?她不甘心,她就是不甘心,哪怕听父亲的话嫁进了顾家,她还是不甘心。

    怀着这腔不甘心,她到了顾家,下了轿,和顾灵毓拜了堂。夫妻交拜的时候,借着弯腰鞠躬的瞬间,她透过盖头的缝隙抬眼去看顾灵毓,今天的顾灵毓真是英俊,古诗里所有赞美春风得意少年郎的词句都可以用到此刻的他身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洋洋喜气,这让傅兰君觉得好惊奇,他不是不知道正在跟他拜堂的这个人是另有所爱的,知道了这些,他怎么还能笑得那么舒心那么喜悦?

    她看不懂他。

    拜过天地入洞房,新郎去前厅招呼客人,新娘则在洞房等候宴席散后新郎来挑盖头。傅兰君顶着一块红得晃眼的盖头坐在新房里静静等,等得久了上下眼皮忍不住打架,顾灵毓终于招呼完客人回到新房的时候,只看见新娘早已歪躺在床上睡着,盖头还盖在脸上。

    好命婆上前想要叫醒傅兰君,顾灵毓制止了她,他转头看着傅兰君,微笑里全是柔情蜜意:“你先出去吧,等她醒了我叫你。”

    傅兰君显然是在坐着等的过程中睡着的,半个身子在床上,一双脚还在床下。顾灵毓轻轻替她脱去鞋子,抱着她一双腿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抖开被子给她盖上。

    她这一睡就睡到大半夜,好命婆等得也犯瞌睡,进来催:“少爷,不揭盖头不算成礼,把少奶奶叫醒吧。”

    傅兰君被好命婆絮絮叨叨的话吵醒,发觉自己竟然盖着被子睡在床上,忙惊坐起身,盖头也在慌乱中落了下来。她又手足无措地抓起盖头往头上盖,抬眼看见好命婆正张大嘴惊诧地望着自己,而顾灵毓也坐在一边,眼睛里笑意盈盈。

    傅兰君羞窘地用盖头把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隔着盖头,听见顾灵毓对好命婆说:“好了,可以开始了。”

    好命婆将一根金秤杆递给顾灵毓,顾灵毓用秤杆将盖头轻轻挑起。眼前的世界终于从一片茫茫的红变得清晰起来,傅兰君抬起眼睛,顾灵毓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新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灵毓在她身边坐下来,朝她伸出手:“初为人夫,顾夫人,请多多指教。”

    傅兰君不说话,轻轻碰了下他的手,顾灵毓却倾身过来,用手在她的鬓角和发髻上抿了抿。傅兰君吓了一跳,整个人忍不住往后缩,顾灵毓一只手臂从背后紧紧揽住她,俊秀的一张脸笑得狡黠似狐狸:“姨娘没有跟你讲吗?以手抚发,这叫结发夫妻,不离不弃。”

    第二天清晨,傅兰君醒来的时候,顾灵毓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东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你醒了?这都是同学们送的贺礼,昨天我命人专门收着的呢,今天一大早就给我送来了。”

    傅兰君看看天色,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新婚第二天,照例要去给长辈们敬茶磕头。去的路上顾灵毓同傅兰君讲自己家的事情:“我家如今人丁不旺,只我一个男丁,也并没有姊妹兄弟,所有的人,也不过是我的祖母、母亲,还有就是二婶。”

    要受新人敬茶磕头的人早已经等在堂屋里,一进门,傅兰君就觉察到了怪异。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妇人无疑就是顾家的老太太——顾灵毓的祖母,她冷冷淡淡地坐着,一条腿搁在脚踏上,正由小丫鬟跪着捶腿。八仙桌上放了一个盛核桃的簸箩,一个穿秋香色衣衫的大丫鬟正站在八仙桌前用钳子剥核桃。下座上坐着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妇人,应当是顾灵毓的母亲,她也在剥核桃,一边剥一边同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只是垂着眼皮爱答不理,半天才回个模糊的音节。

    这实在不像是娶了新媳妇的人家,何况媳妇还是下嫁!

    傅兰君按捺下心里的疑惑,跟在顾灵毓身后,乖巧地向婆婆和奶奶问好敬茶。婆婆满脸喜色地接过茶喝了,给了傅兰君见面礼——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戒指。奶奶脸上也带着笑,但傅兰君跟在父亲身边这些年,学得最多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能看出这笑后面隐藏着生疏和厌烦。奶奶也赏了东西,一双碧玉镯子,说是她出嫁时娘家给的陪嫁。

    场面做足,情却生疏。傅兰君忍不住胡思乱想,家里唯一的男丁娶了知府的千金,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赚了的买卖,顾家长辈何以如此态度迥异?

    顾灵毓拉她在下座坐下,随口问:“怎么不见二婶?”

    婆婆率先开口:“你们还在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她,等过了这阵子再去见也不迟。”

    傅兰君更觉怪异,她用余光瞟到奶奶,奶奶的脸色明显不悦。

    陪着长辈吃过早饭后,傅兰君和顾灵毓又回到自己房里,梳妆台上还堆着一堆礼物待拆。顾灵毓拉开抽屉取了两柄银刀,两个人分头拆礼物,都是同学送的礼物,新派青年们,不图贵重,但图个奇巧,这个送一块手表,那个送一个摆件……突然间傅兰君“咦”了一声,顾灵毓问:“怎么了?”

    她拆到了一对纯金饰物,一个是袖扣,一个是胸针,小小的,都做成玫瑰样,精巧可爱,盒子里还附有一封短信,写着“顾灵毓、傅兰君贤伉俪亲启”。

    是南嘉木的礼物,他在信里说,自己和妻子已于日前启程赶往日本留学,不能参加婚礼,望一对新人恕罪,特地送上这对玫瑰饰物,祝愿贤伉俪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落款是:南嘉木、夏瑾夫妇。

    看完这封信,傅兰君沉默了片刻,顾灵毓也没有说话。半天后他笑了,取出那枚玫瑰胸针:“真好看,是不是?”

    金玫瑰的中心点缀着一粒极小的红宝石,是很好看,他借着阳光端详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来:“我给你戴上。”

    傅兰君还沉浸于那淡淡的忧伤里,木木地坐着没有躲避。顾灵毓轻轻地把胸针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背对着阳光,傅兰君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终于戴好了那枚胸针,直起身来端详半天:“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它很配你,你很配我。”

    他望向镜子,镜子里是坐着的她与站着的他,俏丽的与俊美的,都是年轻的漂亮的,看上去多么登对。

    那位“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的二婶,傅兰君一直到婚后半个月才见到她。

    那天是顾灵毓的生日,起先傅兰君不知道,一大早醒过来她就看见顾灵毓呆坐在梳妆台前,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头来,表情依旧是木愣愣的。

    这样的顾灵毓,傅兰君从未见过,她不免有些好奇。

    拾掇好后一起去饭厅,走进饭厅,只有一个清瘦的人垂着头坐在那里,顾灵毓同她打招呼:“二婶。”

    那人抬起头,傅兰君忍不住大吃一惊。顾灵毓今年二十有四,她原以为他的二婶应该和他母亲差不多年龄,没承想竟是个极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和顾灵毓年岁相近的样子。那位二婶向顾灵毓点点头:“来啦。”

    顾灵毓暗暗扯一下傅兰君的袖子,傅兰君忙向二婶打招呼:“二婶。”

    二婶浅浅笑开:“少奶奶好。”

    她回头喊丫鬟:“白兰,把我给少奶奶准备的礼物拿来。”

    叫白兰的小丫鬟捧着礼物跑过来,二婶站起身来捧着礼物亲自走到傅兰君身边:“一点薄礼,少奶奶大家出身,别嫌弃。”

    是一双红珊瑚耳坠子,傅兰君忙推却:“二婶太客气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二婶自己留着戴吧。”

    二婶惨淡地笑:“一个未亡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少奶奶说笑了。”

    傅兰君下意识地闭嘴,糟糕,她怎么忘了二婶是孀居的。

    仔细看,二婶浑身上下一片素净,不施脂粉不戴首饰,衣服也是惨淡的雪青色。傅兰君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大好青春白白蹉跎,多么可怜可叹。

    丫鬟们陆续捧着食盒进来了,悄无声息地摆饭,气氛凄冷得可怜。摆完了饭丫鬟们静静地撤出去,二婶在饭桌前坐下来,招呼顾灵毓和傅兰君:“吃饭吧。”

    傅兰君好奇:“娘和奶奶呢?”

    二婶脸上带着静静的笑,垂下眼皮:“她们今天不来饭厅吃。”

    傅兰君还想问些什么,顾灵毓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只得闭嘴。

    于是悄无声息地开饭,一顿饭吃得傅兰君如坐针毡。

    回去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顾灵毓:“你二婶怎么那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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