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宁安府 1906,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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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灵毓打断他:“能得以褒奖的都是非常。以非常态去要求世界,恐怕你永远都只会失望。人固然要有理想,或许高尚如你,仅凭理想就能活下去,但你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可还记得子贡赎人的典故?圣人他其实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被他的话惊到,半天,翼轸道:“你这是在诽谤圣人。”

    顾灵毓很平静:“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大盗本就是一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傅兰君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听了她的话,翼轸倒是笑了:“没想到嫂夫人出身官宦世家,对这些事情却是一窍不通。”

    傅兰君气鼓鼓地哼一声:“我爹说了,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无益,知道越多无奈越多,既然无能为力,那倒不如不知。”

    顾灵毓捏着她的手拉她坐在身边:“岳父大人倒是看得通透,只盼望你这小傻子能有长长久久的好运气吧。”

    傅兰君拧他一把:“你才是傻子。”

    床上一声呻吟,那杨书生醒了,傅兰君和阿蓓牵着手退出去,留顾灵毓和翼轸在屋里同他说话。

    屋外雪已经停了,傅兰君和阿蓓坐在梅树下的石桌前说话。傅兰君在铺满雪的石桌上画个拖着条辫子的笑脸,托着腮凝视半天,自己“哧”地笑了,她问阿蓓:“刚才他们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阿蓓摇摇头,她一个乡下采桑女,堪堪认得几个字,对牺牲啊圣人啊什么的都一窍不通。

    傅兰君有些失望,她也只隐隐约约听懂了两方意见不合,翼轸似乎是个理想主义者,但顾灵毓偏于实用主义。

    听到顾灵毓说科举废除,杨书生梦想成空怎能不怨恨的时候,她倒想起了在凤鸣山上时他说过的话。他说,奶奶到这个年纪,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岂能无恨。

    他也曾经对齐云山说过,说她小小年纪一头扎进一桩并非出于自己意愿的婚姻,心中岂能不怨。

    这小丘八倒是挺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傅兰君心想。

    正想着,门开了,顾灵毓和翼轸走了出来,傅兰君忙迎上前去问:“他怎么样啦?还寻死觅活吗?”

    翼轸抢先开口:“暂时不了,灵毓把他给稳住了。”

    傅兰君好奇:“你是怎么稳住他的?”

    顾灵毓揽着她的肩走到石桌前坐下:“也没什么,他寻死,无非是觉得前途已经被堵死,如果能找到一条新路,心自然也就开阔了。我告诉他最近佟老师在招募读书人入新军,让他不妨去试试。”

    翼轸赞赏地看着顾灵毓:“灵毓兄,你若投明主,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顾灵毓淡淡一笑,表情冷冷的:“何为明主?繁星你太高看我了。”

    回到宁安,那位杨书生过了不久果真也来了。他向佟士洪投了书,被佟士洪安排在军中,几个月后被佟士洪推荐去读陆军小学堂,他还特地来顾家登门答谢。

    可巧的是,那天顾灵毓和傅兰君去了翼轸家,阿蓓刚刚生了孩子,他们登门去道喜。

    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孩子躺在摇篮里,小手小脚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傅兰君觉得好惊奇,她捏捏孩子的手脚,软得好像没有骨头,让她担心稍稍一用力就捏坏了,孩子每发出一点声音都惊得她大呼小叫。

    阿蓓看得好笑:“这么喜欢孩子,怎么还不生一个?”

    傅兰君脸一红,没有回答。

    回去的路上,顾灵毓提起那孩子:“长得真可爱,是不是?”

    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她轻轻“嗯”了一声,偷偷瞟一眼顾灵毓。

    顾灵毓却自己岔开了话题:“今天佟老师跟我说,让我带你去他的寿宴。”

    没过几天佟士洪的生日就到了,他既是顾灵毓的上司也是顾灵毓的老师,于是顾灵毓带了傅兰君去给他贺寿。

    傅兰君这是第一次见到佟士洪,他今年是五十整寿,但精气神极好,只看脸的话不过四十,奇怪的是头发却全是花白的。顾灵毓悄悄跟傅兰君解释:“老师年轻时在船政学堂读书,甲午年海战,学堂精英几乎损失殆尽,他最要好的同学也死在了那场战役里,老师因此一夜白头。”

    客厅的墙上挂着相框,相框里有几张小相片,其中一张是两个少年的合影,空白处写着:佟士洪、何乔木丁卯年七月摄于北京。两个都是极英俊的男孩子,高一点的那个依稀有些佟士洪的影子在,想必就是年少时候的他,而另一个稍矮一些的,面容清秀斯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傅兰君惊呼一声:“顾灵毓,这个人长得和你好像。”

    顾灵毓笑一笑,没有说话。

    佟士洪做官清廉,并没有大摆筵席,只请了几个朋友、学生,顾灵毓和傅兰君到得早,其他人都还没来,师生两个便坐下来说些不要紧的闲话。他们师徒情深,佟士洪喊顾灵毓不用字,直呼其名,他提起件事情:“阿秀,你有没有出国深造的打算?”

    原来最近军中在商议择可造之才送往日本留学深造,佟士洪有心让顾灵毓出去一趟。

    “西洋镀金东洋镀银嘛,不得不承认,番邦鬼佬们的军事如今是比大清强得多了。”

    顾灵毓回答了什么傅兰君没有听清,她恍恍惚惚想到了别的事情。日本,留学……一个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熟悉面容浮现出来,冲她淡淡地微笑着,耳边有少女清脆的嗓音响起: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突然肩膀被人轻轻一撞,傅兰君回过神来,顾灵毓拉着她起身:“有客人来了。”

    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穿着军装,女的穿着洋装,那明艳女孩子一见到顾灵毓就眼睛一亮,轻飘飘一阵风似的刮到顾灵毓面前,就差黏在他身上:“阿秀,好久不见。”

    傅兰君皱了皱眉,真刺耳,这女孩子是谁,凭什么叫顾灵毓“阿秀”?

    顾灵毓依旧站得像标枪像白杨似的,他向傅兰君介绍:“这位是我在参谋学堂时的同学,也是如今新军里的同僚,这位是他的妹妹。”

    那年轻人把妹妹拉回到自己身边,微笑着向傅兰君做自我介绍:“程东渐,舍妹程璧君。”

    那程璧君眼神飞快地在傅兰君身上扫了一眼,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傅兰君顿觉芒刺在背。

    宴席上程璧君多话,她刚刚从日本回来,滔滔不绝地讲着日本的风土人情,每讲几句话都要说一句“阿秀你真该去日本看看”。

    偏偏佟士洪也帮腔:“说不定过不久阿秀就真的要去日本了。”

    程璧君越发有了兴致:“那好啊,我过几个月还会去日本的,到时带你去看上野的樱花和富士山的雪。”

    顾灵毓微微一笑:“常听人说富士山的积雪很美。”

    傅兰君觉得气闷,借机出来到花园里透气,她在花园里心烦意乱地呆坐了一会儿,却又有人来打搅她清净,是佟士洪。

    他微笑着对傅兰君说:“当年阿秀和程东渐都是我的学生,璧君那时陪哥哥读书,常和阿秀见面,阿秀把她当妹妹看,兰君你不要多想。”

    傅兰君胡乱答了个“哦”,心里却更加烦乱。

    一直到宴席结束回家的路上,她仍然黑着一张脸,顾灵毓没看到似的,他的心情看上去特别好,脚步轻盈脸上带笑,就差哼个小调。傅兰君看得心里生气,一进家门就甩开他径自回了房。

    回房半天却仍不见顾灵毓进屋来,傅兰君好奇地推开窗朝外看,一看之下更是怒火中烧。

    原来顾灵毓在走廊上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是个府里新进来的丫鬟,东北来的流民,叫焦姣。东北大妞生得与南方姑娘不同,浓眉大眼极明艳妩媚的长相,带着一股子天然的风流。焦姣拦住顾灵毓,将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顾灵毓竟然也没推辞,只将荷包攥在手里,又连点几下头,最后她便欢天喜地地走了。傅兰君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人的动作表情,但在心里已经把两个人的对话想了个完整。

    告别了焦姣,顾灵毓朝着他们的房间走过来,傅兰君忙关上窗坐回到书桌前,假模假式翻开一本书看。

    顾灵毓推门进来,傅兰君偷偷瞟他一眼,那个荷包不在他手里也并未佩戴上,想必是藏进了衣袖里。傅兰君心里生气,把书翻得哗啦作响,顾灵毓笑着提醒:“仔细割手。”

    傅兰君想摔书,想把书摔到他脸上去,但还是忍下气,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刚才在外面耽误了这么久,在和谁说话?”

    顾灵毓“哦”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傅兰君,一双眼睛里全是坦然:“正好要同你说,焦姣刚才拜托我一件事情,她听说你在办女学,央我向你说个情,在女学里给她个座位。”

    傅兰君怒火噌的一下蹿上头,她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她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说,是顾少爷你特别地平易近人呢,还是少奶奶我是个吃人的母老虎?”

    不等顾灵毓回答,她把书一摔站起身来,冲着门外喊:“桃枝,收拾下东西,回家看老爷。”

    桃枝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看一眼傅兰君,又求助似的看一眼顾灵毓,顾灵毓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悠然:“听说岳父大人腿疾又犯了,你回去住两天也好。”

    桃枝刚要说话,傅兰君一声暴喝:“还不走,等着被人赶吗!”

    坐上马车后,傅兰君掀开帘子悄悄往外看,回首了半路,也没见有人追来。

    失魂落魄地颠了一路,回到娘家姨娘迎出来,说傅荣刚刚吃完药睡着了,拉着傅兰君的手去了她出嫁前的闺房。

    姨娘剥个橘子给傅兰君,问:“怎么也没提前通知声就回来了?”

    傅兰君避而不谈,和她东拉西扯:“怎么没见钱叔?”

    钱叔是傅家管家,跟着傅家东奔西走了二十几年。姨娘叹口气:“别提了,小钱那小子在赌场出老千被人打个半死,老钱告了假去照顾儿子。”

    小钱是钱叔的独生子,钱叔青年丧妻,只有这一个儿子相依为命,结果宠溺过度养出个赌鬼,三不五时地惹点子麻烦。傅兰君“哦”一声,心不在焉地撕扯着橘瓣上的筋络。

    姨娘咳一声:“说吧,到底在顾家受了什么委屈?”

    傅兰君脸一红,正想要如何开口,桃枝抢先一步:“小姐和姑爷吵架了。小姐要回娘家,姑爷连拦也不拦,还说回去住两天也好。”

    姨娘一脸的了然,看了傅兰君一眼,打发桃枝出去带上门,才慢条斯理开口:“怎么回事?刚嫁过去的时候不情不愿的也没闹那么凶啊,怎么现在眼看着要举案齐眉了,又闹起这档子事来?”

    傅兰君恨恨地把手里的橘子一揉,揉了满手黏黏的汁水:“谁跟他举案齐眉!”

    姨娘笑:“跟姨娘作什么假,回来不就是讨主意的吗?你不把事情讲明白,姨娘怎么给你出主意?”

    傅兰君扭捏了一下,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在佟家和顾家的事情讲给了姨娘听,听完后姨娘“扑哧”一笑:“原来是吃醋了。”

    傅兰君被说中心思,脸一转背过身去,姨娘索性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就怕你不吃醋呢。”

    她嘴角带着笑,若有所思:“我原以为咱家姑爷是个实心人,没想到这小东西还挺有心机。”

    傅兰君不解,姨娘表情一变,话锋也一变:“要我说,这事儿不能全怪姑爷,也怪你。”

    傅兰君简直要跳起来:“跟别的女人相约日本的是他,收人家荷包给人家作保的也是他,关我什么事?”

    姨娘打量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姨娘没猜错的话,姑娘还是个姑娘吧。”

    傅兰君浑身的血腾地烧上脸,她结结巴巴地骂姨娘:“你,你为老不尊!”

    姨娘嗤笑:“我一个给人当妾的,有什么尊不尊的。你还要不要听姨娘的建议?不听的话我去伺候你爹了。”

    她作势要走,傅兰君声音微弱地喊住她:“别走……”

    姨娘眉开眼笑地折回来,在她身边坐下来,暧昧地轻撞一下她的肩膀:“跟姨娘说说,到底是为什么?”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一年多以来,和顾灵毓的关系日益亲密,赌书泼茶这种文雅事也做过,画眉簪花这种亲昵事也做过。他亲自给她剪刘海,一只手捂住她的额头夹着头发,这样亲热的肢体接触也不再教她觉得难为情或者不自在。夜里他们同睡一张床,背贴着背,每天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能一夜好睡,但最后这一步却迟迟地没跨出去。

    姨娘扇着手绢,拿眼睛斜瞟她,嘴里煽风点火:“别怪姨娘没提醒你,这做人呢,食、色,性也。退一万步说,就算姑爷是个柳下惠,他是顾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总得要传宗接代吧。明媒正娶的媳妇占着床不生养,可不就得在外面另筑金屋,这原本跟情啊爱啊没太大关系,开枝散叶嘛,男人的责任。但又有句俗话,说母凭子贵。再没感情的男女,一旦有了个孩子,感情这回事就难说喽,好比两片衣襟,缝个纽扣,就能系到一起……”

    她边说边拿余光觑傅兰君,傅兰君脸上发烧,坐立不安,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姨娘不耐烦:“大声点,跟姨娘有什么不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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