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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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势已去,听到这个消息傅荣捶胸顿足,在书房里发了半天的疯。家人们站在书房外面不敢进去,直到里面没动静了消停了,姨娘才推一把傅兰君,傅兰君推开门走进去,傅荣正瘫坐在一地狼藉里发愣。

    他须发蓬乱,愣怔着,傅兰君捡起地上的书,搀扶他起来坐在椅子上:“爹您这又是何苦?几年前您就对我说,大清没几年了,王朝气数将尽,您又何必执着于争权夺势?”

    傅荣表情依旧是愣愣的,他喃喃回答:“就算大清完了又怎样?流水的王朝铁打的臣,死了皇帝做臣子的也还是那些人。旧怨已经扎根,必有个你死我活,这哪里是争权力,这是争活命。叶际洲一旦得势,我还不就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更何况,本就有个隐患在他手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目露凶光,整个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喊管家,管家老钱忙不迭地迎上来,傅荣吩咐他:“去一趟顾家,找姑爷来。”

    傅兰君的心猛地一震。

    顾灵毓来的时候,傅兰君躲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去。

    隔着窗她影影绰绰地望着他,他跟在管家身后踏进院子来朝着书房走过去,只听见军靴有节奏地踩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他整个人就像一杆标枪,瘦得隐隐让人觉得有杀气。

    路过傅兰君房前的时候,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一眼,傅兰君忙闪身躲回了帐幔后。再探头出来看的时候,顾灵毓已经不见了。

    她一直在房间里躲到顾灵毓离开,中间姨娘来找她,说是傅荣让她去书房,她拒绝了。

    姨娘问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兰君茫然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甚至不知道对于未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现在不过是混日子,混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激烈波动的情绪让人无法喘息,更无法理智思考,或许再过些日子,等到这些事情带来的心潮都平复下去,她就能想出一条路来,但不是现在。

    多事的一年啊,傅兰君转过身,眼睛瞟到挂在墙上的日历,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霜降的日子,霜降后就是秋决的日子……就是齐云山丧命的日子。

    她又想起了焦姣。焦姣到底去了哪里?那日和阿蓓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翼轸和齐云山,她没能找到焦姣,托房东带了话儿,但一直也没等到回信。

    她到底去了哪儿?

    傅兰君心事重重地胡乱翻着书,锋利的书页割破了手指,她站起身来找东西擦拭沁出的血珠子,翻到了一沓旧报纸,是往期的《针石日报》。她看着那沓报纸愣怔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耳边突然响起了傅荣的一句话:“顾家有个丫鬟拿着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叶际洲!”

    难道……傅兰君心里“咯噔”一声,难道那丫鬟就是焦姣?莫非焦姣为救齐云山一命不惜栽赃陷害顾灵毓?傅荣、顾灵毓翁婿俩是叶际洲的心腹大患,若能帮助叶际洲扳倒他们两个,无疑是个好人情,能救齐云山活命也未可知……

    想到这儿,傅兰君坐立不安,她尽量说服自己这只是自己毫无根据的揣测,但怀疑就如同冬日湖面的薄冰,一旦有缝隙就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她推开门去敲父亲的门,把猜测告诉给父亲知道,父亲听后大为惊讶,他安慰傅兰君不要瞎想,让姨娘陪着她回了房。

    傅兰君一夜未睡,躺在床上的她太阳穴突突地跳,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接下来两天她也总是魂不守舍的。

    第三天,她的不好的预感得到证实。

    齐云山死了,暴毙于狱中,在距离秋决还有半个多月的时候。

    仵作的验尸结果是:齐云山在狱中长期遭受虐待和毒打,病饿之下积患成疾终至丧命。巡抚不在,仵作验尸后把结果呈报臬司衙门,或许是各方都怕担责任,这件事情就此草草了结。

    齐云山在宁安无亲无友,只有一个顾家算是他先前的主家,衙门把他暴毙的事情通知了顾家,顾家派人为他收了尸,草葬在凤鸣山上。

    傅兰君去凤鸣山上看齐云山。

    好久没来凤鸣山了,上次来还是两三年前,那时齐云山还在,每次她到凤鸣山上来,齐云山都在。他曾站在白鹿庵这条路前,见到她来,满脸喜悦的欣慰。他曾倚着顾家别院这扇门,见到她来,满脸的惊慌失措。她和顾灵毓在这座山上表过心迹、定过情意,他是见证者。这些年里,他为他们的融洽而喜悦,为他们的胶着而焦虑,如父如兄是亲是朋。再往前一些,在还没有她的日子里,他陪着顾灵毓在山上度过了少年时代那些最孤寂的岁月。

    但如今他一个人凄冷地躺在黑暗的地下,受虫蚁啮咬,被时光瓦解。

    傅兰君蹲下身来,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那上面简单地写着:齐云山之墓,顾灵毓立。

    若有一日,天地敝如旧衣,知情人统统老去,齐云山是谁?顾灵毓是谁?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曾有过怎样的爱憎纠葛,还有谁会知道呢?

    傅兰君起身,怅然下山去。

    进入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傅兰君待在家里烤着火想心事,突然有人来报消息。

    是翼轸家的下人,傅兰君迎出去,那下人跪在雪地里冲她磕了个响头:“顾夫人,我们先生怕是不行了,太太让我请夫人过去见最后一面。”

    傅兰君心里“咯噔”一下。

    她带着桃枝匆匆往翼家去,在翼家大门口和顾灵毓撞了个正着。

    顾灵毓想必也是刚得了信儿从军营里赶过来,军装还未脱,一身的肃杀气,傅兰君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顾灵毓沉默着朝她点点头,大步走进了院子。

    看着他的背影,傅兰君满腹心酸。

    翼轸果然不行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死气,在药香和墨香中间,这位犟骨头书生的人生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阿蓓坐在床头揽着他。见到顾灵毓和傅兰君,他勉强一笑:“你们来啦。”

    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顾灵毓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翼轸不再坚持,歪靠在阿蓓的怀里。

    他一双眼睛看着顾灵毓:“灵毓兄,我是活不成啦。”

    顾灵毓眼睫一动,身板却仍旧挺直如青松。

    翼轸喘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我、死去的嘉木兄,咱们三个,终究要只剩下你一个了。”

    他的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往事的滔滔江河:“还记得当年在公学里,同学们叫咱们三个‘三君子’,都说是指点江山的南嘉木,激昂文字的繁星……还有,看不透的顾阿秀。同学们都看不透你,壬寅年大家都闹退学,你不参与,有人背地里跟我菲薄你,我跟他说,顾灵毓岂是你我能轻易看透的?我们看透看不透又有什么要紧的?总归他是个不一般的人。时至今日我仍然这么想,即使嘉木死在了你手里,我仍旧这么想。

    “我们心里都有各自的道,你的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它肯定不是世人如今所能看到和妄自揣测的那样。

    “嘉木死了,我眼见也活不成了,我们两个的道,无论对错,都没法验证了。灵毓兄,‘三君子’的鸿鹄之志从此就压于你一人的肩头了,请你,装着当年咱们在学校里立过的誓,千万要坚守你心中的道。”

    他一双死灰色的眼睛突然迸发出灼眼的光彩来,死死地盯着顾灵毓。许久,顾灵毓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答应你。”

    翼轸笑了,他放松了全身的筋骨向后倒进阿蓓的怀里,圆睁着眼睛歪头望着窗外的雪。

    窗外大雪纷飞,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他喃喃开口:“还记得那年去湖心亭看雪,也是你、我和阿蓓、嫂夫人四个,那年的雪真大啊……”

    翼轸在三日后下葬,葬礼结束后,阿蓓突然找到傅兰君,说是有一样东西,翼轸生前吩咐送给她的。

    傅兰君摸不着头脑,她和翼轸之间,关系顶近也只是个朋友的丈夫或是丈夫的朋友,怎么会特地留遗物给自己?

    阿蓓脸上毫无血色,穿着孝服,一身素白衬得整个人越发单薄消瘦,傅兰君安慰她:“你自己要保重。”

    阿蓓淡淡一笑:“我知道。”

    翼轸走后,她的身上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过去的她是一个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乡下采桑女,现在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股无形的精气神,她依旧沉静,沉静中却多了一份坚定。

    她放低了声音,轻轻说:“其实我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

    傅兰君吓了一跳,阿蓓接着说下去:“几年前,先生跟我说过,他最佩服的人叫沈荩,这位沈先生是报业同仁,因揭露朝廷的卖国条约而被朝廷杀害。先生说,毁家纾难,大丈夫当如是。如果将来必有一死,他希望自己能死得如同这位沈先生一样光辉壮烈。现在,他算是得偿所愿。”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笑了一笑:“那时候顾大哥也在,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为什么非想着为国捐躯?你们这些文人,老想着杀身成仁,成的到底是国家大义的仁,还是你们自个儿的仁?我更希望,国家有朝一日不必你这样的文人为之捐躯。’”

    傅兰君的眼睛动了一动,她的心一片茫然。

    阿蓓走后,她打开那锦盒,发现里面放着的竟然是一沓稿纸。

    稿纸上手抄了一篇文章,傅兰君认得那是翼轸的字迹,只是这字迹虚浮,全然没有翼轸往日书写的根骨,墨色也新,想必是在他去世前不久抄写的,翻到最后更是证实了傅兰君的猜想。末页,纸上洇开血迹,这是心头血在墨上开出的花儿。

    这是一篇《报任安书》。

    他为什么要赠自己一篇《报任安书》?傅兰君不解,她旧学底子弱,对这些之乎者也的旧文章似懂非懂,看得云里雾里的。

    晚上傅荣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傅兰君问他:“爹,太史公的《报任安书》是个什么意思?”

    老秀才傅荣为她耐心作答:“《报任安书》是太史公写给狱中老友任安的,任安获罪入狱,向旧友太史公求助,希望太史公能搭救自己,太史公于是写这篇文章给他。其中的意思无外乎拒绝任安的搭救请求。”

    傅兰君眉头拧成“川”字,难道翼轸是在怨顾灵毓没有对狱中的他施以援手?她问傅荣:“他为什么要拒绝朋友的搭救请求?”

    傅荣沉吟片刻:“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太史公在文章中写得很明确,他独善其身,实则因为心中有道,壮志未酬。”

    心中有道……傅兰君喃喃自语,她的耳边蓦地响起那日翼轸的话,他对顾灵毓说:“请你千万要守住你心里的道。”

    难道,他留给自己这篇文章,是为了告诉自己,顾灵毓是为守道而自保,要自己体谅顾灵毓?

    傅兰君更茫然了,男人们心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为这个道甘心殉身,殉朋友的身,殉自己的身……她抬起头,问傅荣:“爹,您对太史公的举动怎么看?”

    傅荣不假思索:“为酬壮志甘冒不仁不义之名,受宫刑之辱,堪称伟丈夫。”

    傅兰君喃喃道:“可是……”

    傅荣嘿嘿一笑:“傻姑娘,你可真是被我养傻了,以为满世界就只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些孩子气感情用事的东西才叫忠孝节义是不是?这个世界可没那么简单。太史公若竭力营救任安,如今《史记》焉在?逞一时意气,往好处说那是性情中人,往坏处想,就是个贪图虚名的人。且不说《史记》,他要救,便救得出么?不过是两个人一起死罢了。小孩子尽说些生死与共的傻话,大人做每件事却要权衡利弊,稍有差池,别说赢,满盘皆输!”

    他长叹一声,抚摸着她的脑瓜顶:“爹的傻姑娘,早年间爹老以为知而无能不如不知,所以把你教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傻子,却没想到,你知与不知,到头来都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里。”

    傅兰君低头不语。

    门突然被推开,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满脸死灰色:“老爷,京里消息,皇上驾崩了!”

    傅荣霍地起身,满面铁青。

    第二天京里又传来消息,慈禧太后也驾崩了。

    皇帝、太后接连驾崩,举国震动。坊间开始有流言传出,说朝廷预备大赦天下。

    傅兰君终于再次见到了焦姣。那一天的宁安街头,很多人都看到了她。多年后,当顾灵毓、傅兰君、齐云山都被遗忘,仍然有人记得光绪三十四年的宁安街头,大雪纷飞里,一个穿着嫁衣鬓发凌乱的年轻女人光着脚飞跑,一边跑一边凄厉地狂笑着,嘴里反复喊着:“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大赦天下……”

    她疯了。

    傅兰君远远地看着她,蓦地想起那一年在顾家后花园里撞见她和齐云山。她把齐云山堵在走廊上,脸上带着明艳俏皮的笑,那笑容闪亮一如小镜宫里碰撞的万点星光,她对齐云山说:“我已经在缝我的嫁衣了,等到嫁衣缝好了就嫁给你,你想不娶我也不行。”

    趁齐云山不注意,她踮起脚来在他的脸颊上响亮地一吻,然后飞快地跑走了,奔跑的她与傅兰君擦肩而过,衣袂带起的风轻快活泼,如同那晚的月色。

    转眼间,天地变。

    这一年,南嘉木死了,齐云山死了,翼轸死了,光绪死了,慈禧死了。

    大清朝很多人都死了。

    宁安府很多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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