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宁安府 1910,宣统二年,庚戌宁安府-《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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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如此地了解他,因为……在这一点上,她就是另外一个他。

    她憎恨他,亦厌恶自己。就像他用恨来掩饰爱那样,她打算用疯来掩饰一切。

    就让所有人都认为她疯了吧。

    宣统二年,傅兰君“疯”了。

    她住在凤鸣山上顾家的别院里,只有丫鬟桃枝陪着她——搬到山上的第三个月,姨娘因病去世了,棺木停放在白鹿庵里傅荣的棺木旁。

    最初,别院大门总是有人守着的,预防她跑下山去,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这个疯掉的顾夫人并没有逃跑的打算,她很听话,让她吃饭就吃,让她睡觉就睡,从不闹事。她也不说话,每天只是静静地趴在窗户上发呆,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搬到山上的第二个月,她突然开口,让人把窗前的这株梅花树铲掉,她要在院子里种玫瑰。

    顾灵毓来山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满园的玫瑰,那株梅花树已经不在了,那株他曾经为她折梅簪鬓发的梅花树,那株他曾经在树下为她清笛一曲博一笑的梅花树,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玫瑰,举目望去,满眼刺目鲜红。

    顾灵毓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下了山。

    望着他的背影,傅兰君的心里涌出报复的快意,生疼而悲冷。

    后来,顾灵毓便没有再来过。

    山上少有访客,会来看她的,几乎只有阿蓓,隔三岔五地,阿蓓会抱着孩子来看她。

    在阿蓓面前她也依旧是装疯,阿蓓也不在乎,兴许她看出了傅兰君是在装疯,但她善解人意地并不点破,只是把山下的事情讲给她听。她说学校的事情,说在叶夫人的支持下,程璧君接任了学校的校长,也说革命的事儿,说革命党最近又在哪里起了事,成功还是失败了……傅兰君只是静静地听。

    有一次,阿蓓感叹,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是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傅兰君茫然地想。有时候她想过死,可是又不甘心。她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看不到未来的曙光,但也不甘心就这样死。

    日子就这样混着过,挨过一天是一天。

    直到有一天,山上突然来了不速之客,是程璧君。

    她是来告诉傅兰君一个消息的,她终于要嫁给顾灵毓了。

    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她又安慰傅兰君:“你放心,我不是取代你,你仍旧是顾夫人。我和你,是平妻。”

    她垂下眼睛,自嘲地笑了:“觉得好笑吧,我受过女人所能接受的最好的教育,那种教育告诉我要自由平等,可是到头来,我却甘心顶着这样的名分嫁人。”

    她抬起头看着傅兰君,语气坚定:“可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名分,我只在乎那个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你知道吗,我现在是叶夫人的干女儿。我为什么要去给一个八大胡同出来的妓女做干女儿?因为我知道她能帮到顾灵毓。什么是非善恶,什么进步落后,我统统不管,对我来说,只分对他有利和对他有害。”

    她轻轻地,像是炫耀似的对傅兰君说:“我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我赢了。”

    在她说话的整个过程里,傅兰君只是木然地望着窗子上的窗花,这是那年顾灵毓亲自剪的,那天的他孟浪轻浮得让她回忆起来都觉得面红耳赤,他非说这才是新婚之喜,于是剪了双喜字的红窗花贴上。真奇怪,他一个世家子弟小丘八,竟然这样手巧……

    一转眼天地变,那红艳艳的窗花也已经褪色萎谢了。

    顾灵毓迎娶程璧君是宣统二年旧历六月的事情。

    天还没亮傅兰君就醒了,脑海里乱纷纷的全是今天顾灵毓要另娶他人的事情。她无法抑制地去想这件事情,无法抑制地去推算现在婚礼进行到了哪一步,她这一生只经历过一次嫁娶,那就是五年前她和顾灵毓的婚礼,她所有的推测都是基于此……

    这个时候,程璧君应该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安静地坐在闺房里等人来接亲。就像她当年那样,天还没亮就被叫醒,满心不情愿地梳妆开脸……但程璧君应该是迫不及待的吧。

    这个时候,接亲的人应该来了。五年前她就是在这个钟点上的轿子,轿子晃晃悠悠的,她委委屈屈的,心想着永远不要走到顾家才好……但程璧君应该是心如箭出的吧。

    这个时候,轿子应该到顾家了,顾灵毓就等在门口,一身喜庆的红衣,接过红绸的一段,牵着他的新娘往里走,那年牵她的时候,他小小使了一下坏,不经意间猛的一拉,害她脚下小小一个踉跄,她恼怒地抬起眼睛从缝隙里看他,他见恶作剧得逞,笑得很得意,得意得很少年气……

    想得头痛欲裂,傅兰君翻箱倒柜地找出一段绸布,她把绸布缠在头上,狠狠地勒住,想要借此以痛攻痛,过长的绸布迤逦着垂到手上,傅兰君呆呆地望着那段绸布,像是着了魔似的,她慢慢解下了缠在头上的绸布……

    傅兰君是被滴在眼睑上的热泪唤醒的。

    喉头仍在痛,她整个人倾斜地倚在顾灵毓的怀里,一滴一滴的热泪砸下来,砸在她的脸上,砸得她的心跟着哆嗦,但她没有睁开眼睛。

    顾灵毓兀自在低声喃喃,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是从婚礼上跑出来的,此刻他的新娘子还坐在新房里等着他,他心知愧对他的新娘,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听到她自杀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全蒙了,他方寸大乱,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在来山上的路上。

    来的路上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点侥幸的窃喜,他想,她在他另娶他人这天自杀,或许,是因为她的心里还多少有他吧,他为这一点子可能欢欣鼓舞,像一个得到糖块的乞儿。

    傅兰君的眼皮动了动,她抽搐着咳了几声,终于睁开眼睛。

    她望着这抱着她的男人,好久不见,今日成亲的他着一身鲜艳的红,神情却憔悴如刚刚跋涉过山水。她出神地看着他犹在淌汗的鬓角和长眉,伸出手来,着了魔似的摸上去,手暧昧地沿着他的轮廓滑下去,一直滑到他的后颈轻柔地揽住,然后她仰起了自己的脸,朝着他的嘴角吻了过去。

    晃动的世界,眼前一片帐子的暧昧粉色,时间好像倒回了多年前那个雪夜,与她唇齿相依的这个人,闭起的眉眼英俊如昨。傅兰君出神地望着他,伸出手指抚摸着他湿漉漉的眉毛,她的耳边回响起管家的话。

    他都是为了你,他都是为了你,他都是为了你……

    傅兰君闭上眼睛,轻而清晰地喊了一句:“嘉木。”

    宣统三年旧历四月初十,傅兰君生下了一个男孩。

    孩子出生的第四天就被张氏带下了山,所用的理由是一个疯子无法照看好孩子。这理由无可反驳,因此谁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包括一心向着傅兰君的桃枝。

    桃枝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回忆起这九个月,九个月里,好几次她晚上醒来都看见傅兰君独自坐在窗前,冷冷的月光照在她身上,她垂头看着隆起的肚腹,她的目光冷过月光。

    好在心惊胆战的九个月终于过去,孩子到底是平安出生了。虽然觉得令母子分离的行为着实残忍,但桃枝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悠悠落地,她内心里很害怕,若孩子留在傅兰君身边,有一天傅兰君会带着孩子一起去死。

    傅兰君也没有说什么,孩子出生后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那幼小脆弱的生命,她的骨肉精血所化的小东西就睡在她的身侧,嘹亮地啼哭着,她听着,心里只觉得茫然。

    这是个意外的错误,在这个错误的孕育过程中,无数次她想终结他,为什么要带他来这个世界受苦呢,给予他肉的给予他血的是一对仇敌,他生而带有原罪。

    但他到底还是出生了。

    张氏的出现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孙子在自己不喜欢的儿媳手里长大,尤其这儿媳还已是“疯子”?她巴不得他没有这个娘亲。

    如此也好,她和顾灵毓两个人,原是有你没我的,就让她湮没于尘埃吧,这孩子也不必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母亲。

    顾灵毓会爱这个孩子的,程璧君,她这样深爱顾灵毓,她也会爱这个孩子的。

    张氏带孩子走的时候,傅兰君就那样平静地躺在床上,奶娘伸出一双手越过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她视若无睹,像是已经被摄去魂灵。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渐远,在一行人将要跨出门去的瞬间,傅兰君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她想起了二婶那张神经质的笑眯眯的脸,她霍地起身望向张氏的背影,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心,张氏转过身来看着她,那一双阴冷的眼睛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知道,我会提防应该提防的人。”

    傅兰君心里一块大石沉沉落地,砸在心尖上,针刺一般的疼,她不自觉地揪住了心口的衣襟。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见过那孩子。

    也很少再见到顾灵毓。

    装疯装得时间久了,傅兰君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混混沌沌起来。她渐渐记不清许多人的脸,记不起上次见到顾灵毓是什么时间,是他新婚那天吗?还是她生孩子那天?分娩那天痛得神志不清时她似乎抓住过一只手,那只手的虎口有茧……

    傅兰君再次见到顾灵毓,是秋天里。

    今年宁安的秋天来得早,离中秋还有一个月就刮起了秋风。一场秋风过,满地落叶黄。桃枝带她走出别院在山上到处走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白鹿庵前停了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好熟悉,傅兰君望着它愣怔了很久。

    晚上吃饭的时候,桃枝自顾自地提起来:“姑爷来山上了,拜佛。”

    傅兰君依旧木愣愣的没有搭话。

    吃过晚饭,白鹿庵的小尼姑定仪来别院找桃枝,她年前刚刚落发入庵,六根不净玩心重,经常跑来找桃枝聊天。桃枝坐在床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向她打探消息:“我看到庵前面停着顾家的马车,怎么,有人来?”

    定仪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是顾家老爷,来拜菩萨祈福的。”

    傅兰君坐在一边听着,听到“顾家老爷”四个字,有种“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恍惚感。短短一年天地换,顾灵毓已经被外人称为老爷,六年前她刚刚嫁进顾家的时候,他看上去还是个有着小小婴儿肥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抿嘴,嘴角边有两个浅浅梨涡,少年气得很……

    只听见定仪继续说:“因为顾家小少爷病了,听说烧了两天了,大夫们都没辙,这才上山来求神拜佛。”

    她的口气有些幸灾乐祸的:“要我说,都是当爹的伤天害理的事做多了才害得儿子遭劫。”

    听到这话,桃枝轻轻咳一声,定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龇牙咧嘴地冲着傅兰君抱歉地一笑。

    傅兰君面上仍然是木然的。

    定仪不是有心的,她只是忘了,傅兰君是这遭劫的孩子的娘。

    所有人渐渐都会忘记,她是这孩子的娘。

    趁桃枝和定仪聊得热络,傅兰君悄悄地走出了房间,跨出了别院。

    白鹿庵距离别院只有一小段路,傅兰君慢慢地走到隔壁庵里去,黄叶枯枝在脚下发出痛楚的碎响,这庵还是过去的样子,这路她不过是第二次走,却像是走过了千百次那样熟悉。上一次走过这条路还是在六年前,她和顾灵毓新婚那年的冬天,奶奶生了病,顾灵毓来山上祈福消业障,他独个儿跪在佛堂里,她悄悄上山来陪他,那一夜月圆花好,别院里的梅花正开得俏。

    而如今,弯月如钩,无人识得回头路。

    她在离佛堂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佛堂的门大开着,佛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人,挺拔消瘦的身形,秋风卷起落叶吹进佛堂,在他清瘦的肩上盘桓,他穿得单薄,却动也不动。

    倘若此刻有人在身边,他会站起身来关一关佛堂门的吧。

    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望得出神。

    乌云渐渐聚拢,遮住了那一弯月亮,傅兰君在湿冷的泥土地上跪下来,她双手合十,默默向诸天神佛祈祷:我佛慈悲,如有孽债,请向我讨还,如有冤情,请同我纠缠,请放过我无知无辜的儿子……

    佛堂里,顾灵毓对着庄严佛像磕了个头。

    佛堂外,傅兰君向着诸天神佛磕了个头。

    三天后定仪带来了新消息,顾家小少爷的烧退了,傅兰君默默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傅兰君没有想到,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的儿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中秋节后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傅兰君和桃枝早早睡下了,半夜却突然被敲门声惊醒。桃枝跑去开门,门外杨书生一身文士打扮,满脸焦急,他的怀里抱着一个褐色的襁褓,他把襁褓往桃枝怀里一塞:“小少爷就托付给你和少奶奶了!”

    桃枝吓了一跳,慌忙朝怀里一看,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桃枝抱着孩子冲进屋里:“小姐,快来看,杨副官送小少爷上山来了!”

    杨书生跟在桃枝身后走进屋子来,桃枝不由分说地把孩子往傅兰君怀里一塞,傅兰君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眼睛的视线相撞,那孩子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傅兰君的心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小手碰了一碰,浑身打了个激灵。

    杨书生说:“新军有几个营哗变,连驻扎在城外的巡防营也参与了。像是响应武昌那边的起义,听说武昌已经被革命党占领了。山下太乱,凤鸣山偏远,顾标统让我送小少爷上来避难。”

    顿了一顿,他说:“顾标统说,情势莫测,如果这次他活不下来,夫人就带着小少爷走吧。”

    桃枝被他这一番话吓傻了。

    傅兰君突然抬起了头,她问杨书生:“顾灵毓现在怎么样了?”

    杨书生对她的“理智”并不感到意外,或许他一早就知道傅兰君的疯是装出来的。犹豫了片刻,他老实回答:“哗变是从二标起的,顾标统所辖一标与二标并不在同一处。得知二标哗变发生后,顾标统下令关闭营门,不许手下参与哗变。他现在还在军营里镇着场子,只让我乔装出营,连夜送小少爷上山来。”

    傅兰君抱着孩子,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没有再说话。

    这一夜的时间分外难熬,傅兰君哄着孩子睡了,自己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这孩子的睡颜。五个月大的孩子,已经褪去了初生时小猴子般的丑陋,变得丰腴白嫩,五官里可以看出有谁的痕迹。他的眉毛和眼睛像顾灵毓,嘴巴也像他,鼻子却像傅兰君。傅兰君伸出手描摹着他的眉眼,突然间,这孩子像是做了什么噩梦,小手小脚突然抽搐起来,傅兰君赶紧抱起孩子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孩子终于平静下来,傅兰君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杨书生就坐在那里,奉顾灵毓的命令上山来保护他的娇妻弱子,他虽然对山下情况忧心如焚,也不敢擅自离去。

    傅兰君在他对面坐下来,垂着头,半晌,轻声问:“他会死吗?”

    杨书生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回答她:“我不知道。这次革命党起事,成败与否谁也不知道。败是常态,成是侥幸,但怕就怕这一分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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