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宁安府 1912,民国元年,壬子宁安府-《旧梦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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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3,民国二年,癸丑

    “你我之间已经走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我想带他走,你会把他给我吗,你会吗?”

    “答要应我我你一件事情。从此后,我们再无任何瓜葛。”

    壬子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

    白鹿庵的小尼姑定仪时不时地为别院带来消息:哪里又爆发了革命党起义,哪里光复了,广州某将军被革命党炸死了……

    武昌起义爆发的当月月底,定仪带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袁世凯被清廷重新起用了。

    这六根不净的小尼姑对这事儿兴奋得很,卖弄着从山下茶楼里听来的男人们的政治高见:“现在南方几乎全反啦,朝廷花大力气培养起来的新军全成了革命党。只有北方天子脚下还算安定,可是北洋六镇新军都是袁世凯的部下,除了他谁指挥得动啊,摄政王和太后也是被逼得实在没法子了。本来革命党势如破竹,现在掺和进一个袁世凯可就难讲了……”

    傅兰君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她想起了那一年爹对自己说,他觉得袁世凯就是当朝吴三桂。爹一向看好袁世凯,他的眼光果然没有错,袁世凯竟东山再起了……

    她又想到了顾灵毓,顾灵毓是袁氏门生,袁世凯这一复出,对他可会有什么影响吗?

    从定仪带来的消息里,她知道顾灵毓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里养伤,他的伤不危及性命,肺腑里有些伤,需要好好调养。

    回想起那一天破庙里的事情,傅兰君仍旧心有余悸。

    那天把顾灵毓送回顾家后,她原是打算走的,走得远远的,无边无际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等到走不动了就停下来等死。她救了杀父仇人,于父亲不孝,于爱情不忠,何必这样自我唾弃地苟活下去?

    然而走到凤鸣山下时,她想起了那孩子,于是一腔要死的勇气泄了个干干净净。

    她要活着,为这个孩子,哪怕他不能同她在一起,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倘若未来漫长岁月里她只能得见他一面,那一面也是她活下去的诱饵。

    她于是回到了山上,杨书生和桃枝被她身上的血吓了一跳,她只说是在山下遇到了人打仗。

    孩子在山上和她一起待了半个月,然后被张氏派人接下了山。

    山上又只剩下了她和桃枝,以及隔壁的尼姑们。

    各地的战争继续打下去,有了袁世凯的加入,南北形成了对峙局面,胶着,互相消耗。

    然而对峙的局面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没过多久,传来消息,朝廷要和南方革命军议和,而朝廷的议和代表,正是袁世凯。

    一场全国性的动乱,倒让这个早就倒台的袁世凯捞了个盆满钵满。

    没想到过了几天又峰回路转,孙文突然回国,就任了新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局势动荡地闹了好几个月,终于在民国元年的二月和三月落下帷幕,二月清帝退位,大清朝就此谢幕,三月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最终以袁世凯获利而结束。

    尘埃落定后,这个国家很多人都很茫然,傅兰君也有些茫然。

    戊戌年那个出卖光绪和革命的人,一转眼成了革命政府的最高领导。

    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懂。

    很快又发生了一件令她不懂的事情——赋闲在家几个月的顾灵毓被重新起用了,他的新头衔是副参领。来向傅兰君传递这个消息的冯薇跟她说:“相当于前清的从三品官。”

    如此说来,他算是升官了。

    傅兰君想不明白,几个月前革命党明明还是要杀他的,给他定的罪名是反革命走狗,说他手里有累累革命同仁的血债,怎么过了几个月他就升官了呢?

    冯薇苦笑:“有什么办法,如今袁世凯当政,过去的袁党自然也跟着鸡犬升天。”

    她搓弄着衣角,无奈地低声说:“你老在山上待着,不知道山下的事情呢,现在临时政府里做事的有很多都是在前清政府里待过的。唉,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大个中国却找不出多少有文化的人来。总不能让大字不识的农民去管政府吧。”

    这件事情说起来未免令人沮丧,傅兰君岔开话题:“那你现在在政府里做什么官?”

    冯薇的表情一僵,半天,她轻轻说:“我没有做官,《临时约法》里没给女人参政权。”

    傅兰君疑惑地看着她,之前段续同她讲革命,明明跟她说过,等到革命成功了,大家就都平等了,穷人和富人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中国人和外国人也是平等的……

    之前她在报纸上看到孙大总统的《告友邦书》,里面说:承认前清政府与各国签订的一切条约继续有效。中国人和外国人平等了吗?

    现在冯薇又告诉她,新政府里女人没有参政权。

    退位的小皇帝仍旧住在紫禁城里由新政府拨款供养,新政府的最高领导者是前清的总理内阁大臣,新政府里到处都是前清的要人们。女人和男人依旧不平等,中国人和外国人也依旧不平等。

    傅兰君彻底茫然了。

    冯薇打断她的冥思:“不要想这些东西了,今天我来找你,是奉了同志们的嘱托。”

    同志们?傅兰君回过神来,冯薇牵起她的双手,满脸的喜悦:“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不用再在山上装疯子了!”

    傅兰君疑惑地望着她,她兴奋地说:“革命胜利后,有同志提议说,你是南嘉木烈士的恋人,你的父亲也被清廷害死,你自己也曾经援助过革命,虽然你没有入党,但算得上对革命有功。我们没道理见你受苦不管,所以找了人去跟顾灵毓交涉,请他放了你,他同意了。你自由了,可以下山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了,你想回女校吗?”

    自由来得太突然,傅兰君脑海里空茫茫一片,过了许久,她才喉头哽咽着对冯薇说了“谢谢”。

    傅兰君离开凤鸣山是在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

    她收拾着东西,打开一个个抽屉一个个柜子,突然间,在一个尘封的抽屉里,她发现了一支管箫。

    轻轻地拿起那管箫,摩挲着温润的竹身,记忆里的那首曲子又在耳边萦绕,傅兰君抬起头望着窗外,仿佛又看见那倚窗而站的俊俏少年郎,眨一眨眼睛,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茫,梅树早已经被铲掉,替代它的玫瑰还没到开放的时节,这个别院此刻只有荒芜。

    门“吱呀”响了一声,傅兰君赶紧把箫放回抽屉里推上,门被推开,身着长衫的顾灵毓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她面前,把那张纸放在桌子上。

    是一张放妻书。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傅兰君拿起那张放妻书转头看他的背影,他的身影融化在炽烈的阳光里,单薄萧条,恍如十年前她在南洋公学见到他的第一面。

    壬寅年到壬子年,整整十年了啊……

    她低头看那张放妻书。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一滴眼泪落下来,在纸上洇出一个大大的墨团。

    傅兰君重新回到女校,做老师教英语。她父亲已死丈夫和离,没有住处,便先安顿在学校那一间休息室里。后来阿蓓把家里收拾出一间房子,收留了她和桃枝。

    从此后她就和阿蓓同出同入,一起去学校,再一起回家,一起照顾着翼轸和阿蓓的孩子月儿。

    月儿已经六岁了,和他孱弱的父亲不一样,月儿小腿儿健壮跑得飞快,六七岁的孩子正淘气,一个转眼人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傅兰君爱极了这个孩子,很快孩子也跟她混熟了,亲亲热热地喊她“兰阿姨”。

    阿蓓当然看得出来,傅兰君是在这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对自己儿子的感情,她悄悄问傅兰君:“你不想孩子吗?”

    想啊,怎能不想?傅兰君笑一笑:“如果不是他,恐怕我几个月前就死了。可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恐怕就是让他不要知道有我这样一个母亲。”

    她不欲多说,阿蓓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程璧君也还在女校里教书,如今她身价水涨船高,是副参领的夫人,她的哥哥程东渐也在新政府里做事,她却仍旧平易近人得很,整日混在学校里,跟同事们打成一片。

    当然,除了傅兰君,两个关系微妙的女人之间总是心存芥蒂的,她们从不主动说话。

    傅兰君回到学校教书后的第二个月,有一天放学的时候,顾灵毓突然出现在了学校。

    他是来接程璧君回家的。

    从那之后,他隔三岔五地就会来学校接程璧君回家。

    傅兰君不由得想起他们在一起甜甜蜜蜜的那些年,他也总是来接自己回家的,带着她爱吃的糕点,两个人挽着手臂亲亲热热地回家去,一路都是欢声笑语。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当看到顾灵毓和程璧君在一起时,心里那种刺痛的感觉被麻木所代替,对于孩子的思念反倒变得越发强烈,有时她半夜梦到孩子,醒过来的时候枕头都是湿的。

    一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这一年多里,宁安无大事,日子过得平缓而乏味,与大清亡国前那几年相对太平的日子无甚区别。

    唯一的大事,大概就是顾家老太太的去世。

    作为宁安数得着的望族,顾老太太的丧礼十分隆重,轰动全城,发丧那天道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傅兰君混在人群里看着送葬队伍,顾灵毓作为孝孙站在最前面,他一身素白表情木然,清瘦得像一个游魂。

    孩子太小,没有跟着发丧,傅兰君的眼睛巡视了好几圈,最终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1913年5月的一天,傅兰君到学校后,发现好几张办公桌上都放着一枝石竹花。

    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笑嘻嘻的:“今天是西方的母亲节,我特地采了几朵石竹花送给学校里的母亲们。”

    母亲们纷纷拿起石竹花向她道谢。

    程璧君的桌子上也有一枝,傅兰君的桌子上却没有。

    这个办公室里,除了阿蓓,没有人知道顾家那位小少爷是傅兰君的儿子。

    傅兰君走出办公室,站在料峭的春风里静静地哭了。

    再过几天就是那孩子的生日了。

    可是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在山上的那半个月,杨书生想要把孩子的名字告诉她却被她制止了,她怕和他之间产生太多的牵扯,但是母子关系却是融入血液根本无法割舍的。

    她想他,想得发疯。

    母亲节后第四天就是孩子的生日了,一整天傅兰君都魂不守舍的,阿蓓知悉内情,体贴地让她在办公室休息,和她调换了课程。

    傅兰君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思念孩子。那孩子如今两岁了,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模样。他像谁呢?像顾灵毓还是像自己?或者两个都像,他们做父母的本身也是有点挂相的……

    想得难受,傅兰君伏在桌子上,眼角渗出泪水,濡湿了袖子。

    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傅兰君的心突然躁动起来,她回头望过去,一个中年女人抱着孩子走了进来,她死死地盯住那女人怀里的孩子,她的心脏跳得好难受,像是快要吐出来一样。

    那女人在她身边坐下,冲她笑一笑:“女先生好。我带我们少爷来找夫人,夫人在上课,让我们来办公室里等她一会儿。”

    那把脸埋在女人怀里的孩子突然转过头来对着傅兰君“咯咯”一笑,傅兰君的心口像是被人擂了一拳,是他!这熟悉的眉眼,活脱脱是一个年幼的顾灵毓!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女人:“你们坐,你们坐。”

    她眼睛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孩子的脸,盯着盯着竟然落下泪来,忙转过身去把泪揩干了,再回过头满脸堆笑地和女人说话:“不知道这孩子是哪位老师的?”

    女人回答她:“是程校长的,今天我带孩子出来玩,正好逛到学校附近就想着进来看看,不瞒老师说,我小妹也在这间学校里读书呢。”

    孩子咬着自己的手,一双黑眼珠子盯着傅兰君看,傅兰君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强忍住心酸,向女人打听孩子的情况:“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家里一定养得很好吧?”

    女人笑呵呵地答话:“可不是吗,家里就这一个孩子,爹妈宝贝得什么似的。孩子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不挑食,身体健壮得很。”

    那孩子冲着傅兰君甜甜一笑,傅兰君鼓起勇气问女人:“我可以抱他一下吗?”

    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送到她手里:“您可小心点,对,就这么托着。”

    奶香气扑鼻,她将这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抱了个满怀,像是有一阵电流蹿过身体,傅兰君的手一软,差点失手。

    那孩子在她的怀里也不老实,蹬手蹬脚的,顺着她的肩膀往上爬,傅兰君也不动,只由着他放肆。孩子爬着爬着,突然响亮地喊了一声:“妈妈!”

    傅兰君愣住了。

    那女人也愣住了,半晌才说道:“奇了怪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会说话,都两岁了连妈妈也不会叫,这可是他说的头一句话呢。”

    傅兰君再也忍不住,泪雨滂沱地捂着嘴冲了出去。

    她在校门口神思恍惚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卖糖葫芦的小贩叫卖着路过,她用手背擦一擦眼泪走过去,掏出钱来想要买一串糖葫芦。

    背后突然有人道:“他才两岁,牙都没长齐,吃不得这些硬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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