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访月-《玲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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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秘书官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送来市政厅学做人的,调教了这两年,油头粉面依然未能调教清爽,一听金总这话,插着口袋笑道:“得了吧!你来找他,几时要我们通报了?”接了雪茄点上,把金总拉到一边:“去吧,他今天没什么急事儿,就是上午看你的报纸,似乎生了一场气。”这小子哺了一口雪茄十分陶醉,美滋滋地附耳又说:“你从那头上去,我给你把着门,别人来了,我就说市长不在!”

    边说还边朝金总飞了个媚眼。

    金总寻思小老弟你怎么回事?老子是去谈正事,又不是去偷情,这他妈香水喷得快赶上秦小姐了,石市长是有多自暴自弃啊,纵得你们都成兔子了。

    径直上楼寻着石瑛,石市长果然自暴自弃,公文也不看了,居然很罕见地在摸鱼。写字台上铺了油毡,石市长笔墨纸砚地在写大字。

    听见金总进来了,他也不招呼。

    金总很熟练地摸到桌子旁边,背着手套近乎:“石市长,头一回见你上班时间不看公文。”

    石瑛拿他当空气。

    金总厚着脸皮赞美:“——不过这字写得好啊!”

    “曲蛇僵蚓,入不了金会长的眼。”

    “……这是跟我生气呢?”

    石市长头也不抬:“不敢当,朋友之间才可生气,我九品芝麻官,何德何能跟金会长生气。”

    这个傲娇的功力跟黛玉兽比还是差远了,金总脸皮超厚:“这话说的,敢情咱俩不是朋友了。”

    亏你有脸问,石市长把笔向笔架上一撂:“我有什么消息,都先打电话通知你,金会长的消息,要我从报纸上看,我竟不知道朋友原来是这样做的。”

    这话是发脾气的话,但发得太坦白以至于幼稚,小女孩才生这种“我带你玩而你不带我”的怒,因此反教人从话里听出言外之意的孤凄。金求岳虽然不从政,但前世也是晓得混事的人,知道认真当官的人其实内心都有一点孤凄,而孤凄就来自那“认真”二字。

    民国这样乱的时代,连个志同道合的人都不好寻。哪怕他们最初是互相利用,患难相见,一路走来好歹也见了两分真心。求岳自知先求结盟的是自己,弃约负盟的也是自己,若负的是奸佞苟且之辈,心中尚且过得去,愧就愧在石瑛政声清明,更兼三番五次地雪中送炭。

    ——在爱情上屡遭人耍的金求岳同志,万不料在生意场上居然能有负心薄幸的体验。

    金总忧伤地想,渣男嘛,都是有苦衷的呀……

    他今天来见石瑛,其实没指望谈出个什么结果,纯粹是来刷脸捣糨糊——不过是明欺石瑛温厚宽和,见面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的。焉料石市长坦荡地生气,心头惭愧都给怼出来了,只好拿点心当掩护:“言重了,言重了,我这不是来跟你解释了吗?”

    石市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容:“别,说了我不收礼。”

    “哎,点心而已,又不是金条。”求岳巴巴地开了提盒:“鲜花饼,专门给你做的。”

    石瑛揶揄地看他:“你会做饼?”

    求岳笑道:“露生做的。”

    这盒饼没有什么新奇,求岳原本打算带个绿柳居的重阳糕过去,露生知道了,说“他虽然大你些岁数,还不到尊老的地步,你带个重阳糕去,岂不惹人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认干爹呢。”摸黑起来,给他做了一盒花饼。

    求岳看馅子里没放什么精贵东西,材料都是厨房里现找,顿时虚得不行:“这会不会有点穷酸?”

    “石市长素来简朴,给个龙肉他也未必稀罕,模样好看也就够了。”露生笑道:“关键是用心。”

    “这也没看出哪儿用心啊?”

    “用心岂在外头放着?自然包在里面。他是读书的人,必定一尝即知。”

    “……有名字吗?”

    哪有什么名字,你老婆随便乱做而已,黛玉兽怕他心虚,笑着想想:“这叫作四君子飨。”

    果然石瑛见竹盒里八个起酥小团,微黄淡碧,衬着松枝竹叶,是个苍翠寒秋的颜色,甚觉清雅,恐怕他在里头夹带什么元宝钻石,一一掰开看了,原来里头两荤两素,裹的是陈酿青梅、芥蓝猪肉、笋丝糟肉、蜜饯时菊——这是极委婉地赞自己有君子品格,外头雅、里头也雅,最难得恭维只在意会,并不堆在脸上,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意思,反合了他的性子,不由得会心一笑:“难为白老板了,他们这些人,就是手巧会生活。”

    金总想黛玉兽从来没给自己做过这玩意儿,羡慕地说:“那你多吃两块。”

    石瑛笑道:“干吃这个,不喝茶吗?”

    金总见他这笑,才知他方才是跟自己拿腔调,忽然有种被耍的感觉——被耍也认了,苦笑着挠头:“我汗都给你整出来了,还敢蹭你的茶?”

    气氛终于不尴尬了,石瑛也不叫秘书,从柜中取了锡罐装的散茶来沏,求岳自案台上看他刚才写的字,原来是照着字帖临的,磕磕巴巴念道:“其所求者,不可不许,之什么不必——”

    “是许之而反,不必可与,亏你连个句读都读错。”石瑛递了茶给他,“后勤采办的茶叶贵而无味,这是内子从家乡带来的春茶,我喝着味道还好,你也尝尝。”

    金求岳跟露生久了,渐渐也知道茶叶里的高低了,市政厅的迎宾茶是拿过万国博览会金奖的信阳毛尖,决非下品,他知道有些人喝茶如同喝酒,要苦涩才觉得有茶味,果然接过石瑛的茶,一看是很碧绿的汤色,味苦如药,吐着舌头问:“这是什么茶?”

    “野茶无名,乡下人管叫玉露。”

    这吃苦耐劳的茶符合石市长的风格,求岳心中暗笑,吹着茶又问:“你不喜欢毛尖,干嘛不换一个采购,我喝毛尖也挺淡的,不如杭州茶香。”

    好喝还是俞振飞给的玉贵好喝。

    石瑛叹道:“你以为做市长是做皇帝,不喜欢的说撤就撤?楼下兑款处闲了三个月,这不也没有撤掉么。”

    金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果然石瑛轻轻敲一下杯盖:“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再拖几天,我这边肃查安龙厂的报告就递上去了。”他指一指茶几上,有点心有茶:“要么你自己说,要么,我来查。”

    金求岳汗又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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