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承月-《玲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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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歌手相似,不在喉咙声音,在于口齿咬字。这学生虽然嗓音略哑,但音韵吐字竟与露生神似,是一个小白露生——正是那天在盛遗楼唱西施的孩子。

    求岳远望他笑道:“你这徒弟嗓门儿不行啊,怎么还是个小公鸭嗓。”

    “孩子嘛,喉咙在变的。”

    “这一行没嗓子可完蛋,别回头变成个周信芳。”

    “周先生又怎么不好了?若能变个麒麟童,倒是我的造化呢。”露生听他又嘴上缺德,眯眼拧他一下。

    “叫啥来着?我叫他小鸭鸭,他一看我就瞪眼。”其实傻哔哔的更像可达鸭,不愧是黛玉兽的徒弟。

    “你什么时候能不乱给别人取外号?”丁壮壮张嘉译,真是够了,露生握着脸笑道:“人家叫承月。”

    这徒弟是年初的时候,沈斌泉从苏州带来的。那时求岳成天蹲在行政院里,有时彻夜不归——白色恐怖越来越浓重的1934年,这种看似软禁的格局不免令人心惊肉跳。

    露生心里惦记,又不好总是打电话问他,预备送去的饭菜常常是中午热到晚上,最后自己吃了,半个月下来倒操心得瘦了一圈儿。

    到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沈月泉和徐凌云看他痴痴迷迷、还要强打精神张罗演出,心中都觉怜爱——眼看年关将至,是应当回家过年的时候了,沈月泉便向徐凌云道:“你我唱戏事小,眼下穆先生和金公子所议乃是国家大事。若成了便罢,若是不成,金家恐怕要遭殃。虽说回家过年是情理中的事情,但我们如果这时候离开,那岂不叫人说我们苏昆艺人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吗?”

    徐凌云揣手笑道:“算了吧!您老暗暗的疼露生,拿什么官话装腔?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是怎样都成。”

    沈月泉也笑了:“这个孩子傻乎乎的,一根筋,看我来给他找个事做。”

    因此二人主张起来,就在榕庄街赁了一间小屋,把弟弟斌泉并徐凌云的妻子都接来南京。果然露生听闻此事,终于不宅了,带了周裕去看租的房子好不好、起居饮食可有不便,叫徐凌云和沈月泉都心中暗笑。沈月泉道:“今年贵门有大事,恐怕城中也没人有心思听戏,都在等行政院的消息。我就做主把家人都接来,大家在一起说话聊天的,也算热闹过年。”

    他也不提自己同舟共济,含蓄地只说:“冬去春来,必定有好消息,我们和你一起等。”

    人就是这样,将心比心,自然以诚待诚。

    露生极聪明的人,如何不懂他们这层曲意关怀?心头温暖,亦添勇气,便把为税改悬着的心暂时放下。挨个见过徐大嫂等人,又问沈斌泉的病情,问他现在是否还吃药、胸闷的旧病如何。

    沈斌泉笑道:“我这个身体是不中用了,去年受你恩惠,去看了一次西医,医生说我的心脏有个血瘤,需要经常散步旅行,好让血脉流动,但不能上台唱戏,免得激动把血瘤撑大了——所以来南京走走,也许对身体有好处。”

    这事连沈月泉也不知道,露生见斌泉说破,只是一笑不提,唯问病况:“就没有其他办法?我听说西洋医可以开刀做手术,能不能把这血瘤拿出来?”

    沈斌泉摇手笑道:“已经这个年纪了,在身上动刀,倒不如顺安天命,我倒有另外一件事情。”拉过一个半大孩子,缓缓地说:“这是我在苏州收的学生,跟着我学了两年,还没入字辈,顺路带来让你看看。”

    这话是举荐的意思了。

    ——梨园里收徒,其实讲究的是十全十美的合心合意,从来都是师父挑徒弟,没有迁就徒弟的道理。但传习所的艺人们为传扬曲艺,只要学生有天赋,哪怕跟自己不在一个路子上,也先尽心教他入门的东西,然后再叫他转行也不迟。

    这是当年穆藕初留下的好传统。

    苏州传习所虽然人才凋零,却也不至于到无人可授的地步,因此露生听说这话,便知这孩子必有资质过人之处,不然沈斌泉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地携了他来南京,不料他开口一拜,把大家都吃一惊——那嗓子暗哑嘲哳,几乎如同破锣。

    徐凌云错愕道:“春帆,你的嗓子怎么坏成这样?”

    沈斌泉也甚觉尴尬:“……我叫你好好养着喉咙,你是又吃了什么?!”

    有道是举人如举膀臂、荐徒如荐子侄,必贤材可俟君子,这是讲脸面的事情。沈氏兄弟在韬庵就和露生有所龃龉,此时唯恐露生误会他是再行羞辱,额上汗都出来,急忙解释:“半个月前我们在苏州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

    春帆的眼睛垂下去了,片刻,他很镇定地跪下磕了一个头:“白老板,这事与沈先生无关,是我自己把嗓子弄劈了。”他并未入门,只是学生,因此不敢称“师父”,昂然抬起头来:“并不是沈先生耳瞎,带我来自然是因为我好,我能唱,也会唱。”

    露生听他口气甚大,不免有些好笑,但看他志气,又有两分另眼相看,眼角瞥见他双拳紧握,微微发颤,心笑孩子就是孩子,外头坚强、其实心里还是怕的。因此温柔道:“你不要急,这不是什么大事,站起来唱一个我们听听。”

    “白老板想听什么?”

    “你喜欢什么就唱什么。”露生含笑:“不必挣喉咙,我们听你一个口齿发脱。”

    春帆也不起身,直直地跪着想了一会儿,撑起哑嗓,开口就唱,居然非生是旦——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

    原来是一段江儿水。

    他的嗓子不好,多有艰难破败之处,但音节既稳、调门也准,咬字吐音尤其有灵性,颇有苏昆老派的缱绻之风。从未听如此暗哑的鸭嗓唱这段酸酸楚楚无人怨,砂纸似地触着人心,又似乱麻缠绕,格外有一种酸楚凄怆的意思。

    大家颇觉诧异,静听一曲唱罢,露生只看沈斌泉,斌泉看月泉、月泉看凌云、徐凌云转了一圈儿,又看回露生。

    露生笑道:“这可真是不在梅边在柳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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