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君子-《玲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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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上旬的时候,卢温一家接到了来自中国朋友的邀请函,信函装饰得很精美,来送信的老管家一头华丽的银发,很端庄地向卢先生行礼,然后向卢太太说:“殿下希望能和邻居们共度圣诞节,当然,也包括您这样的老朋友。”

    卢太太听他那一口漂亮的牛津音,惊讶地端详他半天:“你……你不是——”

    “是的,您在livermoer家里见过我。”管家优雅的语调里颇含骄傲,“现在我服务于aisingioro——您喜欢这些花吗?”

    卢太太有些不知所措,她低头去看信函上缚着的花枝:“哦,漂亮,这是李子花?”

    “是的,中国梅花,刚从檀香山空运来,您光临的那天会看到更多。”其实在英语里是一样的,因此管家特意地在前面加上了产地,这意思就是提醒卢太太,如果女士有意争奇斗艳的话,派对的礼服最好选择东方情调一点的、和中国梅花相称的,“饮食上,您有什么特殊的喜好或忌讳吗?”

    “呃,跟以前一样,我不吃芹菜——我丈夫没有特别的。”

    “那么,欣喜静候尊驾。”

    说完,他彬彬欠身一礼,走出门去,跟着他的黑人给他递上帽子和手杖。

    卢太太呆立半晌,抬起头向二楼的卢老爷道:“你瞧见没?这排场真惊人!”

    “只是一个管家而已……”卢老爷不爽地站在楼梯边上,老娘们怎么大惊小怪的。

    “那是livermoer的管家呀,咱们见过的!这老头一个月要两千美金!”

    jesselivermore,曼哈顿著名的花花大亨、华尔街最伟大的股票帝王,不过就在今年春天,他的股票投机彻底失败,不得不申请破产,豪宅和豪车都被拍卖,他手下那一拨传奇性的家政人员也纷纷辞职——这个管家在曼哈顿的社交圈里很有名气,他的父亲和祖父侍奉南方联盟的旗帜lucyholcombe家族,而在李弗摩尔之前,他受聘于纽约的社交女王阿斯特夫人——“看到他就等于看到四百人的显贵名单”。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人形奢侈品。

    卢太太垂涎过这个管家,不过当时全家远在意大利(当然也因为有点贵),最后作罢。

    没想到会被中国人聘用了,这可真舍得!

    “你别说,贵族是懂得挑选好东西,哪怕是没落贵族。”卢太太略感嫉妒地眺望落地窗外的车子——现在只有车尾气了,“手工富兰克林,其实你也买得起,你就是不想买,这多么有身份呢……不过他来纽约才半个月,从哪里订到这台车的?”

    这话刺痛了卢老爷的自尊心,本来就是用钱构筑的,因此被钱砸得特别痛,地位上输人一筹,居然连花钱的气势也输人——好在他心胸并不狭隘,起码自认不狭隘,站在楼梯上,他想:“这中国人已经买了房子,意味着他在纽约的确要长住了,他开这个派对,应该是想结交点懂得投资的人……这对我有好处!”盯着他老婆,又想:“但也要谨防他是骗子,我总觉得那两个人有点不对劲,这个蠢婆娘什么也不懂,净会添乱。”摸着肚子又想:“管他呢,李弗摩尔的聚会,我只参加过一次,还弄得很不痛快,至少这次宴会上,我会是比较重要的贵宾。”

    他在这头瞎想,他老婆在底下瞎说,瞎想在瞎说的力度面前还是比较脆弱,导致想了后头忘前头,卢老爷烦不胜烦:“只是个中国人,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吵什么?!”

    卢太太狡猾地昂头:“那你不想去吗?”

    卢老爷感觉自己的心事被戳穿了,又不愿嘴硬说不去,郁闷地咕哝一声:“去!”

    派对那天不幸下雨,接到邀请的还有同在船上认识的lincoln林老爷、cohen柯老爷,都是携妻带女。纽约冬季的冷雨毫无情致,这种天气什么也玩不成,三家人坐在前来迎接的车子上,都觉得有点受罪。

    ——如果他们小心一点、多问一句,就会微妙地发现,三家人谁也没有在长岛置地,与其说是没钱,不如说是没有勇气。他们都是比中产更有钱一点的那类人,有钱、但没有见识,“假装自己是上流人”。其中两家人十年前在佛罗里达买了别墅,这是典型的中产投资。

    出于虚荣心,在船上的时候,大家谁也没有说出来。

    那位总管兼教师问及长岛地产的时候,他们都假装自己在长岛都有房子——毕竟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就算到时候问起来,也可以说“在金融危机里卖掉了”。

    尽管如此,三家人坐在车上,都感觉有点不安。

    他们不安的心情随着雨势的加大而愈发加剧,然而在车子转上山坡的时候,变成惊奇——一向文静的林太太惊讶得叫出声来:“这不是李弗摩的花园吗?他把这一间也卖了?”

    另一台车上,柯老爷也惊呆了:“这房子少说也要百万。”

    上百万美金,这在大萧条的纽约已经是排的上号的有钱人了!中国人疯了吗?来美国不做投资,先买房子?需要买这么大的房子吗?他们是打算在纽约盖皇宫吗?

    难怪他请得起李弗摩的管家!管家算个屁啊,房子都全盘接收了——殿下有兴趣接收他的情妇吗?情妇太老了,我的女儿考虑一下吗?

    卢太太倒是非常安静,光张嘴、不吭气,倒是她一向烦不胜烦的老公心里难受,咕咕哝哝地说:“我以为是北岸那间evermore,原来是这一间,这间小多了……”

    卢太太愕然地看他一眼,这一间你买得起?!

    卢老爷简直窝火,多说多丑,他选择闭嘴。

    ——这是人生最难受的事情,他曾经来长岛参加过股票大亨的公开聚会,但于自己而言,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那个世界属于顶级的金融天才和殖民贵族,自己只能扒在窗户上,偷偷看一眼、舔一下,可眼前这个是中国人!和猪仔一样,在自己皮鞭下面哀鸣求饶的中国人,他凭什么这么有钱?!翻眼看看自己这个蠢老婆,羡慕得脸都红了,差不多就快哭了,卢老爷心里也想哭了!

    “无所谓、无所谓。”卢老爷愤恨地想,“这就是中国人的本性,缺乏英雄精神和国家观念——就是因为他们带了这么多钱逃到国外,所以中国穷得只能出口白银。”

    这样一想,他心里顿时痛快多了,摸摸肚子,他踢了老婆一下:“坐起来,别大惊小怪。”

    卢太太也回过神来,不高兴地说:“你弄脏我的裙子了。”

    司机素养非常好,自始至终如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连头都没有偏一下。

    大家的心情有些期待了,嫉妒很快消退下去,变成一种有幸结识傻多速的幸运感,当然,他们还怀着谨慎,目前只想结交朋友,混一点声望就好,然而这种心情也是最愉快的心情,因为不付代价,所以不计较代价。

    只可惜天公异常不作美,绕过山坡,雨越下越大——终于,车子开进花园了。老管家在拱门下打着雨伞迎接,“不胜荣幸,今天雨这么大。”

    众人有些受宠若惊,但也微妙地发现了他不动声色的意外。

    “殿下呢?”他们问。

    殿下在温室里。

    李弗摩从未在这个宅邸招待过公开聚会,三家人都是第一次到来,因此第一次目睹这间庭院里美轮美奂的玻璃温室,居然有些凝神屏息,和著名的寇氏花园交相掩映,它藏在常青树的林翳间,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水晶鸟笼。

    这样的大雨里,天地变得非常安静,这也是童话的意味,有些感伤情调的童话。一阵琴声,众人自觉地安静下来,轻手轻脚地拨开花枝,走进鸟笼里——里面是很宽敞的一块空地,周遭鲜花簇拥,大多是白色,碧绿和蕊白把阴雨的天空映照得明亮,温暖的空气里,雨水打在玻璃上,听上去温柔又缠绵。居中摆着一架钢琴,没漆成白色,木料原色,音色也深沉,一个挺美的少女坐在琴边,用女低音弹唱,他们认出这是百老汇最近走红的小歌手judygarl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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