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路-《玲珑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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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公馆建筑在汪山的半山腰,临风撷云的地势,看得出当年炫富的心思。沈宝昌是半辈子窝在上海的息公,看了不觉艳羡:“山城自有山城的好处,座山观海,这么好的地段……”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这栋隐没在绿荫里的洋房证明着公馆主人曾经的财力,只是如今可能变成破产最后的抵押。

    求岳到了王公馆大门前,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这栋房子居然是他那个明星前女友拍摄的外景地——难怪这么眼熟!他有一点点吃惊,没想到王老板的房子八十年后居然屹立不倒,还能出借给剧组拍电视剧。

    1930的房子正好比明末清初的美人,在人们手中流来转去,李自成死了不要紧,陈圆圆由吴三桂来接手,王老板哪怕家破人亡,王公馆的房子却不会塌掉,自有新的主人来入住——幸而金总是天生的乐观派,想不到这么灰暗的一面,乐观的金总从王公馆的未来倒推出王老板此次必然有惊无险,那就表示四川乱局也一定有惊无险。

    金总顿时信心大振,连即将到来的当孙子考验都有勇气面对了。

    门房放他进去,却不许孙克珍一行跟着进去,连沈宝昌也不准进。沈经理免于协谈的责任,偷偷地如释重负,一面脸上又有些抹不开,黑着面孔强调:“我是中实行的总经理。”

    门房斜着眼睛道:“哪个经理也不得行,你们要进就进去,要嘛拿起脚来爬。”

    金总插着兜道:“讲甩话是吧?信不信我现在给你打一顿?”

    门房见他眼露凶光,吓得把铁门拉上一半,从门栅栏里吠:“妈卖批,个龟儿子来重庆还敢和老子反起扳,信不信现在打电话给警察局?”

    “打啊,你现在就打,谁不打这个电话谁是孙子好吧?”金总跟他对呛:“反正我来重庆,难逃一打,把我打死了你们王老板就快活了是吧,他的钱就能吐出来了是吗?他还没放个屁,你先替他决定鱼死网破了是吗?”

    他俩一个铁脑瘫,另一个有心搞事,南京脏话和重庆脏话一个比一个嗓门大,沈宝昌和几个随行的人都拉着他劝解:“何必何必?跟下人在门口吵什么,不让进去,你就自己先去谈。”

    孙克珍立刻反驳说这是什么话?他一个人进去,被搞了你负责吗?

    众人在门口大声小气,忽然半空中飞来一个茶杯,咔嚓一声碎在门房屁股后面,把门房吓得“嗷”地一声,扔杯子的小老头背着手怒道:“吵什么?!还嫌不够?该拦的拦不住,现在又会替我做主了!”

    求岳看他一眼:“你是哪位?”

    王老板小脸灰白:“我就是王眉寿!”

    因为连续地不见天日且没有黛玉兽的滋润,金总的心态已经无限趋近于爆炸,几天来的闷气憋得牙根儿痒痒,但你要真说他是因为心理变态而不分轻重,那也太小看金总了。

    来的时候,他打定了“理直就要气壮”的策略,理大就要声高,自己在美国滞留不归,这是没法洗的,但“我不回国并不是法币出问题的根本原因”,谣言精妙地把四川的金融管制和滞留美国搅合成了一件事。

    金总心道法币又不是我撸管射出来的,责任是光头的责任。

    因此见面的时候,太低声下气,讨不到什么好去。参考他前世跟股东们谈话的经验,越是业绩差的时候你越不能怂,一定要抢先愤怒、抢先大声就对了!

    求岳自己也觉得挺无奈的——真诚待人,谁不愿意?可这些资本家们说到底并不全有为国为家的情怀,如果他们真的有远见,就算自己不在,也应该联合起来罢市抗议。

    可就像当年的税改一样,这些人除了大骂大哭,不肯做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尝试。资本的盲目和贪婪使他们舍不得放弃生产来对抗当局,资本家的革命怎么会是彻底的革命?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只有无产阶级。

    他打定了这个想法,随王眉寿去了小客厅,没想到预备的大声并无用武之地,王老板一脸的偃旗息鼓、投降的表情,坐下来自己给求岳倒茶:“唉!我知道你要来的!你想怎么办,你就说吧!”

    金总:“……”老哥还挺有觉悟?

    他们谈了什么,这且按下不表,唯一可表的是过程过于顺利,以至于金总产生了警惕——疑心四川人做局来倒坑他,可他看王老板的神色,又不像有假。王老板有些逼良为娼的悲愤、还有些立地成佛的决心,躺在床上任人鱼肉的失足妇女和王老板目前的表情有高度的相似,舍身饲鹰的佛陀如果留下照片,却也能在王老板脸上找到吻合的痕迹。

    这两种完全矛盾的表情在他脸上玩跷跷板,金总是越看越奇怪,加上他开明的态度、放弃性的妥协,终于叫金总不得不产生另一个疑心。

    他问王眉寿:“是不是有人先来过了?”

    王老板:“……”

    他不敢说。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两天前吧。

    那天早上的王老板还不是这种瘟鸡的状态——瘟倒是瘟,更像狂犬。他和重庆当地的几个银行家、工厂主,联合打了n封电报,也派了代表去南京谈话,可是半个月过去,情形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有令行禁止的意思。大家彼此都疑心对方受了南京方面的好处、把其他人推出去献祭,渐渐地聚都聚不起来了,眼看法币这口屎就要硬忍着吃下肚去,王老板痛惜自己的真金白银,一天天地在书房里无能狂怒。

    他夫人一面暗暗埋怨老东西没能为、搞得败家破业,一面还是要贤妻良母,当时也在书房,劝慰夫君可千万不要撞墙。

    王公馆门可罗雀,一片秋风萧瑟。

    因此文鹄提着礼盒前来叫门,门房居然还有点患难见真情的感动,他打量这叫门的少年,高细鼻子、杏仁黄脸,薄薄的嘴唇里咬一口白牙,细细的吊眼里如同点漆,此时收住了戾气,但觉书卷斯文,不知是什么人家的小少爷。再看他身后那一位,更是好俊的样貌、好娇贵气度——始知这个原来是随行的小童、后面那个才是爷。他下人的眼界,腹内没有好的形容,唯见这位小爷将碧清双眸向这边一望,心里咯噔一下,不觉脸上更加了三分讨好,弯腰含胸地就要开门:“贵客怎么称呼?我这就去通报老爷。”

    贵客含笑道:“我是白露生。”

    门房:“……”呆了三秒,拉开的门瞬间就往前“哐啷”关上,门房一叠连声地叫道:“不见不见!好晦气!妈卖批的臭不要脸,你怎么敢上我家来?”一面叫,一面飞奔进去报知老爷。

    王眉寿在书房里听见动静,又听说白露生来了,顿时眼睛都红了,先是瞪着眼睛问、然后拍着桌子骂道:“哪个白露生?金家养的那个唱戏的?!下三滥的东西!一定是南京叫他来耍弄我!之前骗得我们还不够,又叫这唱戏的来干什么?亏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夫人在旁听见,连忙解劝:“既不是政府要员,理这贱人做啥?老爷不要自低身份。咱们把门关死,不许他进来。”

    王老板怒道:“对!把门关死!他要是敢在我门前兴风作浪,立刻告诉警察局去!”

    露生闲静站在门口,既不着急,也不动作,见王公馆里大门二门皆是紧闭,微微地含笑静立。

    谁知王老爷和王夫人在屋里生气,楼下的王少爷却听见消息。这王少爷最是个无能草莽的败家子,一个月来四川银变,王家钱庄被人挤兑,害得王少爷嫖不能嫖、赌不能赌,朋友们聚会也不叫他,在家趴着快要长毛。他每天听电台、看报纸,一样地大骂金明卿和白露生——更有一样,原先求岳到重庆来时,他老爹把金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成天地拿金总教训自己儿子,恨这孬种玩意儿好不上进,“你看看人家这岁数搞大的事业,再看看你!只会搞大女人肚子!”隔三差五、掂着过儿地说,说得王少爷一听“金”字就头上来火。

    因此他骂求岳和露生,比别人骂得更狠,含了相当浓度的报仇雪恨的成分。此时听说白露生在门口,王少爷顿感振奋,毕竟隔空大骂不如当面羞辱,仙人板板的你们也有今天!踩着绒毛拖鞋奋然出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隔着栅栏一看——虽不知这个到底是不是白露生,但长得漂亮,王少爷眼并没瞎,看他安静如鸡地门口罚站,心中爆竹炸响的喜庆——他倒不想家里仍是四面交困。

    王少爷背着手在铁门后踱步,笑道:“哦?白老板?今时不同往日,怎么今天来我家做客?”

    露生抿嘴看看他,脸上一红,无话相答。

    王少爷内心激爽,把个拖鞋上的绒球颠得好像芝麻官的翅子,“我听说你在外国高贵的很,连美国总统都高看你,岂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到底还是下九流的东西。我爸还拿你们骂我?你也配?我再干了什么,总没有把人家坑得这么惨过,更不像你厚脸皮,被人骂的臭烂,还好意思到处溜达。”

    露生哪当得住这恶话?顿时眼圈也红了。

    王少爷更加得意,在铁门里走来走去,转圈儿作自我展览:“人呀,贵有自知之明。你一个唱戏的,跟我家又没交情,怎么贸贸然就上这来了?”拐着脖子看露生,“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姓金的又搞什么鬼点子,叫你来打头阵——你不知道四川人恨不得把你们抽筋扒皮?他这样利用你,你还心甘情愿的——舍不得他们家的钱呀?臭贱货,骗我们的钱去美国唱戏,给洋鬼子得意,大男人一个扮成女人,还能有比你骨头轻的吗?妈卖批的金家给你一点颜色,你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到这儿来——你也配!”

    他越说越起劲,可惜肚内没有文采,只一味地下流话来羞辱露生,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动兴了,看白老板丰容俊雅,女孩儿一样柔弱弱地隔门站着,自己无论说什么,他只是脸红,眼里水汪汪地还有些含泪,邪兴一动,伸手摸了露生的脸道:“听说你给金大少夜夜尻屁股,我看他艳福真不浅,娘们儿也没你有滋味,你要想见我爹也不难,不如给我——”

    说到这里,骤然一声痛叫,说时迟那时快,文鹄翻手抓住他手腕,另一手已然绕过铁门栏杆,一道银光闪出,也不知他怎样动作,已经死死地把王少爷扣在门上,王少爷惊得目瞪口呆,忍着被翻扣的剧痛低头一看,一把蝴蝶|刀逼在自己喉咙上!

    文鹄笑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蝴蝶|刀在王少爷眼前转了个花儿。

    这一下惊雷迅电,真是变生不测,王少爷腿都软了,哪想到这跟班的半大小子出手这么狠?那后面扳着他胳膊的手如同铁箍一般,几乎把他小臂捏断,登时鼻涕眼泪一齐下来,仆人们一齐惊呼,却无一人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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