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酒】-《浮生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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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我是一只妖怪,可我爱这世界原来的模样。

    我与九阙,都深深吐出一口看不见的鲜血。

    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跟我说,她是敖炽的妈妈……

    这很难让我们马上淡定下来。

    我们谁也没有追究过敖炽的身世,反正大家这么熟。可恰恰是因为“这么熟”,我们知道他是一条脾气很差的龙,是东海龙王的孙儿,王位继承者,曾有一个恶劣的双生哥哥,爱吃醋,也爱吃一切美食尤其是甜食——全部,也就是这些了。

    我们谁都没有关注过他的父母,他也从不提起。之前我们虽然偶有疑问,但很快就忘于脑后,每天要做的事那么多,谁会将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放在心上。我嫁的是敖炽,不是他的父母,更不是他的背景,正因为如此,在一个完全不被我们当做一个问题的问题以核弹爆炸的威力呈现于眼前时,我也希望我可以接受得快一点,虽然那确实有点难。

    “快把这孩子给带回来把,他来到这里,认出了我,将他的龙珠逼入我的身-躯,我才从之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发誓要帮我从如今这身\_体中解脱,可是这么无休无止地动作下去,他纵是金刚铁塔,也会衰竭而亡。”女-人看着大叔,语气变得焦急,“但现在,他还有救,只有你能救!”

    “这蠢货倒是挺大方,龙珠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敢随随便便给一个妖怪!”大叔冷哼一声,“母慈子孝,你不如领了这份好意。”

    “求你了!时间不多,他们一直在搜寻敖炽的下落,我用妖力暂时遮蔽了他的气味,可这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与心性,不知道几时又会沉入浑浑噩噩之中。”女-子眼中含泪,“要是这身\_体还有拯救的价值,我何尝不想如他所愿,可是我受困太深,无可救药。这个身-躯,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你要不想看到敖炽死在面前,就快快动手。”

    大叔还是没动静。

    “我不管你们三个有什么恩怨,但如果你对敖炽见死不救,我不会原谅你。”我抓住大叔的胳膊,“或者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尽管说出来。”

    “原谅我?我尚未原谅你们,又几时轮到你来振振有词!”

    大叔看也不看我,皱着眉头走到敖炽背后,微张开嘴,稍一运气,竟从口中缓缓吐出一缕耀眼金光,体积虽小,却如星河闪耀,不可直视。转眼之间,金光融入掌中,他深吸一口气,一章拍在敖炽的背脊上,闭目凝神,之间他的右臂从微微颤动到剧烈抖动,一点点稀疏的光斑在女-人的额头下明明灭灭起来,他这边动静越大,女-人额下的光斑就越强,并且沿着她的面孔朝下移动。几分钟后,一团浑圆的紫金光焰“流动”到女-人的手上,大叔睁开眼,手下再一发力,这团光焰竟嗤的一下沿着他二人紧握的双手,窜进了敖炽的体-内,把两人猛地分开来。

    大叔缓缓吁了一口气,放下手,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珠落在地上,竟变成了一粒粒乳白色的珍珠,蹦跳开去。

    我只听说过人鱼的眼泪会变成珍珠,怎么一个猥琐大叔的汗水也能变成珍珠!

    帕卡尔呆呆地拾起一颗蹦跶到他脚边的珍珠,张大了嘴。

    不过现在就算跟我说大叔的汗水能辨金子,我也没兴趣。赶紧上去扶起那个倒在地上的死鬼,让他靠在我怀-里,焦急地试他的鼻息摸他的脉搏,不停拍他的脸喊他的名字,很快,这家伙的脸色渐渐活泛起来,眼睛也慢慢张开来。

    “你……来干什么!”他望着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我松了一大口气,问“我是谁老婆!”

    “你脑残了?”他反问,“还是你以为我死了于是改嫁了?”

    我放心了,脑子没毛病。把他扶起来坐好,我深情的望着他的眼睛,然后,一巴掌甩过去。

    “你……”敖炽被打懵了,捂着脸就要发飙。

    我伸出两根手指:“两次了!”

    他一愣:“啥?”

    “失踪。”我掐住他的耳朵,“我说过不止一次,如果你再跟我玩一次失踪,我就割了你的耳朵喂猪!”

    没办法,我突然就红了眼眶。

    “我……我等下再跟你讲。”

    敖炽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爬起来快步走回女-人身边,也在这时,他才注意到站在对面,严肃冷峻,只比雕塑多口气的大叔。

    “你怎么也来了?”他皱起眉,似乎非常不愿意看到大叔的出现。他们居然认识,还很熟的样子。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是谢谢。”大叔瞪着他,突然一拳击在敖炽的腹部,“你实在太乱来了!龙珠是随便可以拿出来的东西吗!”

    被击得倒退几步的敖炽,直起身-子,说:“谁都可以不管她,只有我不可以。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出别的。”

    闻言,趴在桌上的女-人缓缓抬起头,呆呆看着敖炽,眼眶夺眶而出。

    大叔暴怒地指着他的鼻子:“你们都是这个鬼样子……永远不肯听别人的话!早知你今日这么糊涂,当初我就不该告诉你一切。”

    说着,他愤怒之极的拳头又举了起来,但很快就停在了半空,距离我的脑袋不到半寸的地方—我适时站到了他们两人之间,只要稍微计算错误,挨拳头的就是我了。

    “你找死啊!”敖炽又惊又怒。

    我不理他,对大叔道:“你要是为我出气呢,我接受,但如果不是,我不能让你揍我家里人。”我望着女-人,又道:“如果她真是敖炽的母亲,你就更没有理由揍他了。”

    “死丫头,你什么都不知道。”大叔放下拳头。

    我转过脸,问敖炽:“她真是你妈妈?你刚刚的举动只是为了帮她?”

    “是。”敖炽不假思索。

    “那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转回去看着大叔,“我不认为他的行为有任何问题。除非你根本不想看到敖炽的母亲活着。”

    “很久以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个妖孽最好从来没有出现于世上。”大叔竭力平静这自己,“所有你说着没错。我最大的失误,就是当初让她活了下来。”

    说罢,他突然朝女-人冲去,高高举起的手中,赫然出现了一把半透明的长刀。

    “住手!”敖炽扑上去抱-住他大叔的腰,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我插不上手,只好站在敖炽母亲的身前,做她的人肉盾牌。

    “裟椤,你这是……”女-人在我身后急急道。

    “我不知道你跟她们之间的过去,但你是敖炽的母亲。”我回头看她一眼,“保护家里人,是我的习惯。”

    “你这孩子……”女-人的眼泪夺眶而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给你,能给你的,只有这个。”

    她大概用尽了所有力气,将我拖拉到面前,四目相对中,那双秋水般灵动的眼睛,骤然将我卷入了一片亮的刺眼的血光之中,我的思维,突然与不属于我的记忆力叠起来——

    半弯明月间,矮矮的小山中朦胧一片。石缝之间,她打了个呵欠,呆呆地望着月亮,这是她晚间唯一的消遣。

    她是一只妖怪,一棵小小的绿草,就是她的模样。与山中其他野兽不同的是,在那不到两尺的身-躯上,微微凸起这紫蓝色的、人耳般的花纹。她能模仿一切她听到的声音,将山中的小兽吸引过来,从“耳朵”中伸出一根长长的,丝一般细的软茎,死死的缠住食物,继而吸食掉血肉。山里其他的妖怪都看不起她,说她不能走不能跳,只有吃这些小东西的本事,注定是一只没有出息的窃语。

    她有点难过,自己并不是只能吃这些啊,曾经有无数从山中经过的人,她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管是说出来的还是藏在心里的。她听到樵夫的心里在叨念着生病的妻子,听到路过的书生在祈祷金榜题名,还有那群跑到山中玩耍的小娃娃,每个心里都在念叨着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

    她从来没有动过吃掉他们的念头,虽然只吃小兽小虫,并不太饱,可她就是不愿意吃掉那些活生生的人,她还记得那对走累了,坐在自己身旁休息的老夫妻,听到他们絮絮叨叨的聊天,说今年的收成,远方的儿子;也还记得那个生气的少年,他对着天地空气发誓,回去一定要努力练功夫,下次在不能输给李二狗那个胖子!还有很多人,常常在风和日丽的时候经过她身边,留下各种各样的笑声。

    她喜欢这些人呢,怎么可以吃他们?若没有他们,她的世界就连一点动听的声音都没有了。

    直到那天夜里,雷雨大作,她亲眼看到一只受伤跑不动的狐妖被天雷击成了焦炭。

    焦臭的皮肉味道四下飘散,看着那只狐妖的残骸,她突然真正地恐惧起来,拼了命地希望离开这个地方。

    她终于是吃了人,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到山中来寻她走失的小猫。她听到少-女心中的渴望,学几声猫叫,实在太容易。

    人类温柔的血肉,并她冲破了束缚,变成了一个与这女娃一模一样的孩子,不,比她从前更美丽。因为她并不是人,而是妖,万千风华,与众不同。

    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她看着水面上那崭新的倒影,哭了整夜。

    天亮之时,她发誓以后再不要痴人,人类恐惧与绝望的尖叫,像刀子一样扎她的心。之后的很多年,她几乎夜夜都在梦里听到少-女的哭声与哀求。她四处流浪,有一天,碰上了一只正在觅食的千年蝙蝠精,打不过它,就要被吸去精血时,一条从暗处突然游出的,生着翅膀的大蛇一口吞掉了蝙蝠精。

    大蛇化成了一个白皙削瘦的青年,自称柳公子。她随这救命恩人去了他藏于地下的府邸,这里聚集了千百条各种各样的蛇,全都尊柳公子为王。

    无家可归的她,将柳公子视为再生父母,在他的挽留下,她在蛇-穴-长住下来。起码在这里,没有危险。有时,柳公子也会带上她到市集去,让她听一听某人心中此刻最挂念的是什么。她一直以为,这只是柳公子单纯的好奇心而已。他对自己很好,蛇-穴-里的蛇也是,它们总是化成老老少少的人,忙碌之余,也会陪自己聊天谈心。她很满意这样的生活。但是,心中的一团阴影一直不能消散。直到她跟蛇-穴-里的一条老蛇学起了医术,跟着它一道去城里替人疗伤治病,看着那些垂死之人重获新生,她才觉得,自己找到了让自己安心的方法。

    于是,她在城里弄了一间草庐,免费看诊,拼命救人。受过她恩惠的人,都叫她仙女郎中。

    她爱上了这样的生活,从前的阴影,在病人们的千恩万谢中,渐渐被遗忘。

    可是,她万没有想到,那一天,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那天,午后的阳光又热又亮。草庐外的河边,打渔的百姓惊叫着四散而逃。她无暇顾及外头发生了什么,专注地替那烧伤的病人包扎伤口。

    当那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拎着一只九鳍毒鲛的头颅,站在草庐门口时,她的心狂跳了几下,但仍不动声色。

    男人奇怪地问,你为何不跑呢?他们都被我吓跑了。

    她只说,你挡住光了,麻烦让一让。

    毒鲛的头还在滴血,狰狞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她看了一眼,又埋头工作。

    男人离开了。她松口气,以为此事就此完结。

    可是,错了。之后的日子,男人仿佛找到了最有趣的玩具,常常跑来用各种方式吓唬她,但她都不为所动,心思只在治病救人,钻研医术。

    最后,无计可施的他干脆现出原形,竟是一条银紫色的、威风矫健的大龙,将她叼到半空中,再兴致盎然地扔下来,就想看看那她惊叫失色的模样。

    她一声不吭,化成一根小草,安然落地。

    你究竟想怎么样?化回人形的她,终于也不胜其烦了。

    你是妖怪?他抓住她。

    她无畏的看着他,我知道你们这样的龙,专杀妖怪,请便。

    他放开她,笑道,你跟东海里那些女-人太不一样,随便捉弄一下,她们就花容失色。既然你一点都不怕我,杀你没有乐趣。等你以后怕我的时候,再说吧。

    她突然就笑出来,说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怪人。

    一只窃语,说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怪人。

    从那天之后,他几乎天天来找她,渐渐地不再捉弄她。他说自己很喜欢看她笑,可她偏偏很少笑,总是心事重重。

    他问了不少人,将所有据说会让女-人高兴的东西,堆满了她的草庐。绚丽的珠宝,会翻跟斗的小狗,漂亮的鲜花,等等,他就像让她高兴,他说只要她一笑,他的心里就像点了灯似的敞亮起来。

    她将他送的珠宝分给了穷人,留下了小狗和鲜花。

    两个人,也渐渐从冤家对头,变成了可以并肩坐在河边聊天的人。

    她很快就知道了有关他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瞒。

    泽,是东海龙王想了三天才想出来的名字,将它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从未林父亲失望,自小便胆识过人,聪慧俊雅,长成之后,更是骁勇善战,令东海附近的妖魔闻风丧胆。不过,性子也顽劣,规矩教条从不放在眼中。

    那天,为了追杀一头逃亡内河的毒鲛,他追了七天七夜,追到了她草庐之外的河中,才将其斩杀。他看着安歇被他吓跑的人,哈哈大笑,却也在奔逃的人群中,看到了草庐的窗中,安然稳坐的她。

    早知如此,我也跑了才好。她笑道。

    我来了,你便跑不了了。他半玩笑半认真的说。

    偶尔,也有些垂涎她美色的人变着法子来捣乱,无一不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她看着彻夜不眠守在她门口的家伙,某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在心头悄悄滋长。

    可是,可以吗?他是龙王之子,她只是一个妖怪,一只窃语,一种罪被鄙视的低等妖怪。

    不会有结果的。

    她深思了一夜,在一个好天气的午后,将自己的过往平静地讲给了他听。

    这样,他一定会离开了吧?一条斩妖除魔的龙,怎么能跟一只吃过人的低等妖怪在一起?!

    他却像没听见,只说,又怎样?

    她开始躲避他,再不去草庐。蛇-穴-里的朋友,都劝她与他断绝来往,说不能招惹东海龙族,万一被他们发现蛇-穴-,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这里的老老小小。

    他疯了似的寻找她的下落,找不到,就不吃不喝守在草庐里,等。

    她远远看着,回想之前种种,于心不忍,终还是走到他面前。

    成亲吧,我们。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也不抬头,手里玩着一根野草。

    我是妖怪。她有一万句想说,说出口的,还是这四个字。

    你是你,他笑,一个我吓唬不了的女-人。

    所以呢?她也笑了。

    所以我也想试试,成亲这件事会不会吓到你,如果你答应了,说明我又失败了。他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她以为自己一直只能听到人类的心声,这一刻,却那么清楚地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

    她说,那你注定又失败了。

    一对红烛,一轮明月,一对新人,这亲,就这样成了。

    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他们成了世上最普通也最不普通的福气。她觉得自己走到了幸福的顶峰。可是,一件事如果到了极致,接下来的路就不那么好走了。她开始不安,开始担心某天清晨醒来,一切都化为泡影。

    很快,耳目众多的龙王,知道了他们的事,龙王什么都没说,只叫人来通知他,说有要事商量,速回龙宫。

    他跟她说,三日之内便回家来。

    可是,她等了十天,也不见他归来。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时,柳公子来看她,并且告诉她,他回东海是为了成亲。如今东海龙王的独子与西海龙王的小公主明姬的婚讯,已经传遍天下。龙海龙族,怎可能对一只妖怪有真感情。柳公子很是同情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心有点疼,像被撕了个口子。可是,这难道不是一个好消息么?一对门当户对的璧人。

    我知道了,她朝柳公子笑了笑,然后,继续安静地过日子。

    柳公子离开后的第三天,他回来了,抱-住她便不肯撒手。

    去了哪里?她笑问。

    去了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回到哪里。他这样说。

    她便什么都不问了,只像往常那样,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

    第二天,她在他还没醒来时,离开家,回到了蛇-穴-。

    她跟老蛇说,她再也不回去了。

    几天之后,柳公子从外头回来,见了她,很是高兴。深夜,他来找她,将她带到蛇-穴-中一个僻静处后,突然跪下来,声泪俱下地求她帮忙。

    她惊诧不已,问出了何事。

    柳公子道,蛇-穴-将有大难,如果没有灵凰十二棺上的青珀眼,蛇-穴-中的老老小小都难逃大劫。只有她,才能拿到这十二颗青珀眼。

    她向来是信任柳公子的,对他的话没有任何怀疑。可她这样的小妖怪,能帮到什么忙呢?

    柳公子告诉她,这东西,是东海龙族之物。

    她恍然大悟。

    在蛇-穴-中发了几天的呆后,她回到了家中。

    夜里,四处寻她不着的泽疲倦地回来,见到她,惊喜不能自己,甚至都不问她去了哪里,只说回来就好。

    她不看他的眼睛,垂着头,说一位密友身患重病,只有东海之中的青珀眼可救命。她拿出柳公子给他的墨玉葫芦,说这是可以装青珀眼的东西,请他看在夫妻的情分上,救救她的朋友。

    她自己都觉得这谎话大拙劣。她有点内疚,可是又不太内疚。她甚至希望这个谎言马上被揭穿,让他大骂自己一声骗子,然后绝了对她的念想,回到那个与他匹配的人身边。

    真是你的朋友需要青珀眼吗?他问。

    她犹豫片刻,点点头。

    他拿过墨玉葫芦,二话不说出了门。

    几天之后,他带着一身伤回到家中,将墨玉葫芦交给了她。

    去救你的朋友吧,他摸摸她的脸颊。

    我……她心乱如麻,想告诉他自己说了谎话,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拿过墨玉葫芦匆匆离开了家。

    可是,她没想到,总是信任她的泽,这次却一路尾随她到了蛇-穴-。

    柳公子大笑着接过墨玉葫芦,极力称赞她的本事,说什么他早知道,只有她有办法让那条蠢龙拼命。如今拿到青珀眼,大事可成,大事可成!

    蛇-穴-并没有大难?她诧异地问。

    柳公子笑而不语。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真正的大难,来得这么快,这么容易。

    他化身为龙,眼中透着从未有过的愤怒与杀气,从口中喷出了熊熊烈火,转眼便让蛇-穴-中哀嚎四起,老老小小都化作了灰烬。连柳公子也没能逃出生天,被他的龙牙开膛破肚,整个吞入了腹中。

    她缩在蛇-穴-的一角,怔怔地看着这条暴怒的龙。

    “这十二只青珀眼,放在东海深处的龙墓之中。我与父亲兵戎相见。他斩钉截铁地说,你要的只是这个葫芦,不是我。”化回人形的他,看着从柳公子手里抢回的墨玉葫芦。

    她咬紧嘴唇,不说话。

    “他说,妖怪都是低劣的邪物,迷惑世人,伤害生灵,最擅长的就是欺骗。为了证明他的断言是错的,我决定跟你来看看。我多希望你能争气,这样,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击败你父亲的偏见。可是,我用性命与东海龙族的身份换来的东西,就以这样的方式,被你交给了这些恶劣的妖魔。”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无喜无悲。

    “回去,找你的明姬公主吧。”她深吸一口气,“那个才是你门当户对的、高贵的妻子。”

    他狠狠拽住她的手腕,要拧碎她的骨头一般。她倔强地闭紧嘴,硬是不声不吭。

    盛怒之下,他将墨玉葫芦朝地上狠狠砸去,里头的十二只青珀眼如飞鸟般散出,四下逃窜。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不曾想一只青珀眼竟平白钻进了他的手掌,无迹可寻。其余十一只,皆冲出蛇-穴-之外,再无下落。

    她追出蛇-穴-,看到他喘着粗气,背对着自己站在最后一点夕阳里。

    “我连她的盖头,都没有揭。”

    抛下这样一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无力地坐下来,谁曾想这一别,就是永久。

    她去了一座更遥远的小城,带着在腹中微动着的生命。是,她有了身孕,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便永远失去了彼此。

    孩子顺利地出生,一对长得那么像父亲的双胞胎。

    几天之后,家中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冷冷地看着她:“你让一个父亲永远失去了儿子。”

    “你要杀了我么?”她问。

    男人摇头:“那会脏了我的手。”

    两个婴儿,哇哇大哭起来。

    男人眼神复杂地朝内室看了一眼,咬咬牙,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她叫住他,“一个月以后,到后山的山神像前去,有人会在那里等你。”

    他停了半秒,走出大门。

    她回到内室,抱起两个襁褓的稚儿,慢慢地唱起摇篮曲。

    一个月之后,她将孩子放在后山的草庐下,两个孩子的襁褓内,有她细细绣上的两个字,哥哥的,是“烁”字。弟弟的,是“炽”字。

    你们不能做一个失败妖怪的孩子,卑微阴暗地活着,你们是龙的儿子,光芒万丈,炽热骄傲的生活,才是你们该走的路。

    滂沱大雨中,她目送着孩子被人接走,一颗心因为疼得太厉害,反而不觉得疼了。

    之后的几年,她如行尸走肉一般生活,看似没有目的的漂泊,方向却一直朝着东海。

    原来,心里的思念,根本割不断啊。

    她在东海附近的渔村住下来,天天看着茫茫东海发呆,如果凑巧有东海里的虾兵蟹将路过,她总是想方设法向他们打听龙王孙儿的事情。

    后来,一只喝醉酒的老乌龟告诉她,龙王的小孙儿最是顽皮,常常跑到岸边的渔村来跟人类的小孩玩耍,怎么惩戒都无济于事。

    她顿时得了希望,从此天天在渔村徘徊,希望真如老乌龟所言。就算,只能看到一眼也好。

    那天,雨后初晴的天空上,挂起了彩虹。她照例坐在村口,远远地,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穿了一身贵气的紫红袍子,欢欢喜喜地朝渔村奔来。他还这么小,眉眼身形却已经出落得如此俊美挺拔,可想将来长成之后,会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

    她忍住要落出的眼泪,在他跟渔村小孩游戏时的间歇,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敖炽!”他一点不怕生,扬起红扑扑的小脸,落落大方地回答,“你呢?你又是谁?”

    “我……”她咬咬嘴唇,摸摸他的头,笑道:“我是在渔村暂住的人,我喜欢这里的孩子,他们很可爱。”

    “对呀!我也喜欢跟他们玩儿!他们会好多游戏,不像我家里,没人愿意跟我玩,只晓得让我念书念书。”敖炽瘪了瘪嘴,模样可爱之极。

    “念书是好事呀,要听家人的话。”她忍住心里的疼痛,小心翼翼地问:“你的爸爸妈妈,也不陪你玩儿么?”

    “我没爸妈。”小敖炽耸耸扇,“我爷爷说他们都死了。”

    不能哭,忍住,忍住。她平复心情,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我做的芝麻饼?你的小伙伴们都很喜欢呢。”

    “要!”他脱口而出。

    一大一小,两个“初次”相见的人,竟毫无陌生感,那份对彼此的喜爱与不设防备,似乎早就深埋于血脉之下。

    因为她,还有她做的香喷喷的芝麻饼,敖炽偷跑来岸上的次数更多了。他越来越喜欢缠着她,跟伙伴们玩游戏输了,气鼓鼓地找她评理;摔疼了,总是要跑到她面前,才哇的一声哭起来;喜欢在吃了满口芝麻饼的时候,故意拿沾满芝麻的嘴去亲她,弄得她满脸都是,然后自己哈哈大笑;累了,就蜷在她怀-里睡去,睡梦中,总是紧紧抓着她的手。

    她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跟我在一起?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敖炽摇头,“你身上有好好闻的香味,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反正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就是啦。”他嘻嘻一笑,抓住她的手说:“你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她一惊,问:“为什么呀?”

    敖炽撅起嘴:“连给我铺床叠被的小螃蟹都有爸妈,前几天我看到他们来找小螃蟹,说是他的生日,带了好多好吃的给他呢,一家人笑得可开心呢。”他垂下头,“就只有我,什么都没有。哥哥整天读书,也不理我。你跟我回家,我跟爷爷说,让你当我的妈妈好不好?”

    她一把将敖炽拥在怀中,眼泪决堤而出,说:“等你长大了,就不会为这样的事难过了。”

    还能说什么呢?

    在小敖炽又一次被东海的虾兵蟹将们又哄又骗地带回东海时,她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大海之上,在心里说了一万次对不起。

    第二天,她悄悄离开了渔村。知道孩子被照顾得很好,可以安心了。

    她去了一座遥远的深山,化回最初的样子,不再进食,无牵无挂的她,任自己渐渐陷入无边的深眠。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被一阵冰凉的感觉惊醒。

    睁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模糊之中,只觉得有人正在将一种绿色的、散发着奇异香味的液体灌入她的体-内,但感觉很舒服,有一种饱食美餐后的满足,溃散掉的力量迅速聚拢回来,似乎还比以前强大了许多。但是,视线一直不清楚,最后,只看到一只手朝自己伸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之后,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过几次,发觉自己身在一座木屋内,四周是模糊的墙壁,还有一个熟悉但又十分陌生的身影,扶着她的肩膀,将那绿色的水缓缓送进她的口中。她无法动弹,身-子仿佛被固定在了一个地方。一切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她觉得越来越饿,那种饥饿的感觉从心里爬到脚下,再迅速地扩散开去,她的思维越来越混乱,整天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进食,无法控制。混沌之中,她只觉得自己的身\_体在不断膨胀、变化,它们分裂开来,在地下游走,并且学会了她从前的本事,窃听人心,模仿声音,将无数猎物吞入腹中。

    她很痛苦,可是无能为力。清醒的时候,还可以强迫自己停止捕食,可是,随着她被强制饮用的绿液越来越多,她清醒的时刻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感觉有许多黑乎乎的人影在她周围出没,有时候觉得天地之间都只剩她一个。但大多数时间,她都如坠深渊,意识空白,只有一个莫名的念头,就是“往上”。直到敖炽出现。

    他不但认出当初做芝麻饼的女-人是她,还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当他将龙珠送入她体-内做净化时,她才从又一次的“空白”中醒来,见到长大成人的敖炽,她自然诧异到不能言语。

    她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敖炽说,他只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在敖炽全力为她驱除体-内那股邪力之时,心肪相通的母子,意识相交于虚无之中。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听到他宽慰自己不要担心,他一定会让她恢复正常。他不停鼓励她,告诉她一定要好好活着跟自己离开,一定要去见一见她那个极品的树妖儿媳,一定要随他们回去不停,喝一杯世上最难喝也最好喝的茶。

    她是这么高兴,多想跟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子一道去看看那家叫不停的小店。

    可是,太晚了。她的身\_体,已经不可能被解救。她知道那股力量有多根深蒂固。可是,敖炽根本没有放弃的意思,他不断注入自己的力量,意识越来越涣散……

    砰!

    大叔跟敖炽都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将我从另一个遥远而抽离的世界中拽了回来。

    我不过是失神了刹那,但实际上,却像走过几生几世那么长。

    看到女-人比刚刚更显虚弱的脸,我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难以置信地说:“你刚刚……”

    “给了你我的记忆。”她笑笑,“这样的见面礼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没能陪伴敖炽长大,没能看到他娶妻成家。我完全缺失在你们的生命中,原本这些过往,应该是在一个好天气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阳光里,一边喝茶,你们一边耐心地听我唠叨。可惜……没有时间了。”

    “不会的!一定有办法让你恢复到从前!”我抓住她冰冷的手。

    “敖炽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又骄傲又脆弱。”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你对他的重要。裟椤,就当我恳求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别像我一样,抛下他不理。命运很神奇,当年我与他父亲,惨淡收场,如今的你们,同我们从前何其相似,你们不要像我们……相爱的人,不要说谎话……永远不要!”

    “我明白。我答应你。”我用力点头,她的手越来越凉,连身\_体都咆哮起来。

    “还打!打个屁啊!”我扭头朝那两个男人大吼,“敖炽你快过来!”

    那边,敖炽一惊,闪过大叔的拳头,朝这边冲来。

    “敖炽……”女-人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努力地说:“对不起……如果你将来见到你父亲……跟他说……说……”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突然瞪得很大,原本还有一抹淡红的嘴唇也开始变得乌紫,整个身\_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妈……”敖炽手足无措地握住她的手,“别这样,你还要跟我回去呢!别这样!”

    与此同时,整个屋子与地面都开始抖动起来,一股马上要天塌地陷的危险感迅速包围了我们。

    “他们来了……你们……”女-人的牙齿上下磕碰,费力挤出几个字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luo露在雪白肌肤上,一条条绿色的脉络由浅而深,畸形地扩散游走着。房屋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墙壁与地面上的花骨朵竟在此刻纷纷开放,一个个嚣张地吐出了恶心的绿舌-头,并激烈地发出嘶嘶的噪声。

    里头的情形十分不乐观,外头的情形,也很不妥——房里悬挂的纱帘被粗暴地撕开,一大群黑衣裹身、看不到脸的人,气势汹汹地外头冲了进来。

    2

    巨大的显示屏里,播放的不再是奇怪的实验室,而是再普通不过的新闻,内容千篇一律,却同样触目惊心——暴雨成灾,世界各地死伤无数;地壳运动反常,多个城市之中,不同震级频发;非洲某地区巨大的隔离区里,无数具尸体被抬往焚化炉,新型的传染病至今也找不到解药,从政界到军方到科学界,各位掌权者与专家一直宣称努力解决,但实际上无计可施。

    天空真的像被捅漏了,再也堵不上。

    某一个频道里,播放着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一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在暴雨里狂奔,一直跑到一堵墙下,拿起一罐油漆,在墙上疯狂地泼写着——2012!末日!

    “上面”的世界真是越来越可怜了。

    他笑着走到窗前。

    头上那片橘色的天空,不知几时开始,已然掺出一股乌黑之气,由上而下,层层扩散。

    “成了……成了……”他惊喜的神色,堪比见了糖果的孩子。

    他从窗口纵身跃出,迫不及待地飞到空中,一路上拼命呼吸,仿佛想把整个变异的天空都吸到肚子里似的。

    这个本来充满暖色的世界,渐渐变成了冷色。

    他兴奋地往高处去,舒展双\_臂,贪婪地呼吸,一脸极致的陶醉。

    突然,他停了下来,一把掐住了自己的喉咙,脸色涨成了乌紫,悬于空中的双脚痛苦地乱踢着,一道闪电般的白光从他体-内炸裂开来,把半壁天空都照成了白色,他猛一翻身,天空中便再不见他的身影,只有一条巨蛇甩动着尾巴,挥动着身上的翅膀,挣扎着朝上飞了一小段距离后,便一头朝地面坠下。

    神殿的窗口,一个模糊的人影,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把屋里的外来者全部杀掉,一个不留!”

    木屋外,绿腰穿上了一副坚硬的盔甲,手执一把类似枪支的武器,一脸狠绝地指挥着他的下属。

    “可是绿腰先生,之前神君不是有命令不能靠近木屋么?”一个敦实的,像个小头目的黑衣人有些犹豫。

    绿腰怒道:“他已经不管‘源’的安危,也不管我们的生计了。他已经不打算再酿制末途!所以这次,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听他的!照我说的做!快!”

    “不酿造末途?”黑衣人大吃一惊,“那我们靠什么为生?没有它给我们补充能量,我们一个都活不下来啊!神君到底怎么了?他要我们全都死掉么?!”

    “所以,不想死就快点进去!”绿腰一咬牙,“他抛弃我们,我们也可以抛弃他。”

    3

    黑衣人不是人,妖气弥漫,攻击方法也十分特别,一见到我们,便捂住自己的嘴,狠狠一吹气,身\_体便像生气的河豚一产膨胀起来,还外出一根根的尖刺,每根刺上,都钻出一个三角形的鲜红的蛇头。于是,只见一排密密麻麻的刺球怪朝我们扑来。只要它们身\_体接触过的地方,就变成一块空地,不复存在。

    帕卡尔握着砍刀,朝扑向他的刺球狠狠砍去,刀刃深深陷进了刺球的身\_体里。

    “放手!”我猛的一下打在他的手上,刀柄滑落出去,转眼间整把刀连同刺球都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条尺来长的小黑蛇的尸体。

    九厥以结界暂时护住老黄夫妇,随后取出个酒壶来,念了几句咒语,便将里头的一股脑儿洒了出去,好好的美酒顿时化成了锐利的小尖刀,一次解决了几十只刺球。

    敖炽与我以灵力化为气流击向刺球,但不管我们多么努力地杀,刺球的数量都不见明显减少。地上蛇尸总是过一会儿就消失,以至于我怀疑它们是不是又死而复活加入战斗。

    敖炽的母亲被我们严密保护着,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看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只是莫名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噌噌往上“长”。

    所有人都在战斗,只能那该死的大叔,不声不响杵在我们身后,完全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突然,一阵清晰的破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破碎的墙壁与地板里,钻出无数粗壮的绿茎,上头全是吐着绿舌-头的紫蓝花,扭曲游动的绿茎仿佛失去了束缚,要一起从暗处涌出,席卷整个空间。

    这时,一声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的巨吼,在身后炸响,其巨大的程度,不止是要震坏我的耳朵,连魂魄都快震散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悍的冰凉气流,像一双毫不留情的大手,把我们所有人都朝外头狠狠推开了去。

    我身不由己地被抛向半空,那些同时被震开了去的刺球,全部化作了碎成一段段的蛇尸,啪--啪地落在地上,污糟不堪。

    来不及施展法术,我便重重跌落在地,幸好九厥跟敖炽还算利落,凌空抱-住了老黄夫妇跟帕尔卡,不然他们真要碎成渣了。

    忍住疼痛,我迅速爬起来回头一看,呆了——木屋不见了,四周的土地被毁得一片新人疮痍,木屋原来所在的位置,已经凹陷下去,成了一个巨大的坑,那个长在地下的大怪物已然见了天日,无数绿茎与乱飞的紫蓝花从它的主干上窜出来,混在一起,在四周快速游动着。

    所有人都呆住了。我们真正的惊讶,不在于这些,而是那怪物直冲天际的主干上,笼罩的,是一条飘飞的布裙,布裙下不脚,而是与主干长在一起的肢体。

    此刻,敖炽的母亲高高在上地站立着,姣好的容貌已被一条条绿色的脉络完全破坏,散开的头发在空中凌乱地飞舞。每一条游动的绿茎,每一朵想吃人的紫蓝花,在她身-下动荡不止,那些怪异的跳动与扭曲,仿若恶魔的舞蹈。

    难怪她动不了,原来,她根本就是“长”在了这里,我们之前所见的,都只是她的一部分而已。

    这时,大叔突然从怀-里取了个什么出来,好亮!

    敖炽见状,大惊失色,呼的一下蹿过去,拽住了大叔的手:“不行。”

    我追过去,看到大叔手里的,是一枚三寸长,用骨头打磨而成的针,上头还刻着精细的花纹。

    “只要她还活着,供应给其他妖物的能量就不会断绝。你杀掉再多小喽啰也没用,它们会循环复活。”大叔沉沉道,“她体-内吸收的邪力已经太多,你以龙珠净化,不但不能成功,反而会被她吸收变异成新的力量,让她妖变得更厉害!再不动手,都别想活着离开。”

    敖炽咬牙:“会有别的办法!”

    大叔将骨针塞-到他手里:“你自己决定!”说完,他一把拧住敖炽的后脖子,逼他往上看,说:“看清楚,她最后的一点本性马上就要消失,如果你不动手,这里很快就会变成炼狱。如果你不阻止,她还会继续生长,很可能一天就长到另一个世界去。更多的人会成为她的食物,也有更多的邪灵妖物会因她而强大,生生不息。”

    事态紧急!换成是我,我会怎么做?不知道。但是,总得要硬起心肠做一道数学题,留下她,会有多少人受害,除--去她,会有多少人得救。答案太一面倒了。

    可是,敖炽的悲伤,身为人子的责任,又该如何计算。

    我伸出手,用力捏了捏敖炽的肩膀,在他背后说道:“如果有一天你变成这样,我会是那个让你消失的人。同样,如果是我,也请你不要犹豫,因为,但凡我还有一点点本性,那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你来阻止我。与其变成一个彻底的怪物,不如做一个安息的灵魂!”

    敖炽的眼睛布满血红的丝,他用生平最凶狠的目光盯着我,然后,突然转身,跃向半空。

    越来越黑的天空下,他停在母亲的面前,看着她已经变成了两块绿色球体的眼睛,慢慢举起了手里的骨针。

    “敖炽,你怎么忍心杀掉妈妈?”

    一个悲哀的声音,从她身上发出,传染般扩散下来,所有的绿茎与紫蓝花都发出了同样的声音,这句话,连绵不绝地在四周响起,听得人心脏发紧。

    窃语独有的妖法,竟然用在了敖炽身上。

    敖炽的手剧烈抖动起来,骨针停在半空。这时,数条绿茎缠绕过来,紧紧套住了他的身\_体,无数吐着舌-头的花趁势朝他涌去。

    不好!

    我和大叔同时飞了上去,他比我快,挥手弹出一片火焰将怪花烧成灰烬,再一抓住敖炽,顺势抢过他手里的骨针,朝敖炽母亲的额头狠刺过去,毫不犹豫。

    敖炽跟我,都下意识地把脸扭向一边。

    可是,半晌都没动静。

    转过头,一条尖尖的蛇尾,紧紧缠住了大叔的手臂。

    巨大的羽翼,把天空都要遮住了,浓重的阴影将所有人锁住,强烈的压抑感从头顶贯穿脚底,一对深灰色的眼珠,在布满紫白鳞片的硕大头颅上缓慢转动,没有任何光彩,任何外来的光线,都不能在那样的眼睛里折出光来,那片比真正的黑洞更可怕的灰色,真是世上最绝望的颜色。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条蛇。

    健壮蜿蜒的躯体在空中巍然不动,水波一样的光纹在它每片鳞甲上闪烁,张扬耀眼,与它阴暗不见天日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橘色与黑色混在一起的气流滚滚而来,在它的身周游弋不止。蛇妖我见过不少,顶多骚扰一下市民或弄倒一座和尚塔,能成这般气候的,绝无仅有,如果它不是没角没爪,我会以为我看到了龙。难怪它会被称为羽蛇神,且不论它的正邪,这架势已是足够了。

    老黄已经吓晕了,帕卡尔哆嗦着,连刀都快握不住。

    “她属于这里。”羽蛇神的嘴里,露出一排尖细密集的牙,乌黑分叉的芯子在齿间跳动,每说一个字,就有一缕灰色的雾气从口中漫出。

    这一瞬间,它与大叔僵持,敖炽被绿茎缠成了粽子,我最自由。

    我在千分之一秒时间做了一个可能会让敖炽恨我一辈子的决定。

    纵身向前,在所有人都忽略我的刹那,我闪电般从大叔手里换过骨针,赌上我全身的力气,照准敖炽母亲的额头猛刺下去。

    “裟……”敖炽的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惊诧得连我的名字都喊不完整了。

    那张丑陋的脸孔张大了嘴,已经变成绿球的眼珠死死瞪着我,下一秒就要脱出眼眶一般,她,应该是它,抬起绿脉遍布的双手想来掐我,却突然定住,深深插进它眉心的骨针,只留不到半寸在外,金光激射,我可能眼花,反正我看到金光之内幻化出无数条昂首摆尾的龙,齐齐钻进了她的脑袋。淤血一样乌红的颜色,即刻从地面上每一根绿茎的末端,每一朵紫蓝花的花心开始,迅速朝上蔓延,地面的震颤比任何时候都强烈,波及的范围似乎不止我们所在的这一块,整个地城的土地都在颤动,地面下,有东西正在垂死挣扎。隆隆声中,地城的土地开始翻腾,褐色的泥土骤然化为乌红,上头的植物瞬时枯萎,其间,大大小小的动物尖叫着逃窜,一副末日之象。

    我又听到咔咔的碎裂声,她身-下的主干,被强大的力量撕裂开来,由下而上,所有从这里生出的绿茎与柴蓝花,都化成了乌红的灰烬,弥漫在天地之间。

    力量并没有因此而停下,直到她朝我伸出来的双手,她的身-躯,她的脸孔,在我面前碎成了渣,大地才停止了震颤,一切方告平息。

    敖炽跌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漫天灰烬,一根纤细的小草从空中飘下,正好落在他的怀-里。

    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一个愤怒的火球便朝我扑来,我慌忙闪开,衣裳仍被擦过去的流火烧掉了一个角。这位愤怒的羽蛇神显然是锁定了我,连大叔都不顾了,扔下他便朝我而来。离得近了,我才更清楚地看到,那张狠狠张大的蛇口是有多大,两个不减肥的我也不够它塞-牙缝。

    跑!打不过就跑是我的信条!正想朝更高的空中飞,却没料到自己被“黏”住了,任我的双-腿怎么蹬,身\_体怎么窜,就是飞不动,不但飞不动,还被一股力量往后拖。回头一看,羽蛇神口里吐出的烟雾居然变成了蚕丝一样的鬼东西,像502胶一样黏在了我的背上。

    拔河,我怎么可能是这大块头的对手!老天,别告诉我我的2012就是被一条大蛇吃掉,这样的结局太伤心了!

    4

    胡思乱想挣扎之际,一圈激烈的光茫在背后闪开,纵然我是背面而对,眼睛也被刺得发疼。身-子突然没了束缚,我朝前一扑,一个家伙从后面撵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拖进怀-里。我一回头,除了敖炽严肃到黑暗的脸,当然还看到一个誓要置我于死地的大嘴巴,那密密的蛇牙,离我不过咫尺之遥,不过,也就只能保持这个距离了,它无法再往前窜动半寸。

    谁拽住它了?!谁这么大力气拽住了它?!

    敖炽抱着我朝地面而去,就在我跟羽蛇神拉开距离之后,我才看到惊掉下巴的一幕——一条体型比它更大的龙,死死咬住了它的尾巴,仰着脖子朝后一甩,这家伙便飞了出去,重重附落在地。那浑身银白的大龙,龙角峥嵘,目光如炬,傲然立于空中,冷冷注视着地面上的敌人,大龙任何一个动作,不管仰头还是抬爪,都会有一道炫目的银光顺势而出,华贵之气一目了然。除开这些,它更有一份气定神闲、不怒而威的庄严。那种感觉,就是它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稳稳地立于高处,便能叫所有看见他的人,情不自禁地臣服于脚下。

    哪里来了这样一条龙?!我看得呆傻,只记得当时离羽蛇神最近的,只有一个大叔。

    大叔?!

    摔一跤自然摔不死堂堂的羽蛇神,它从被它砸出一个大坑的地上一飞而起,朝大龙扑去,两个大家伙缠斗在一起,一时难分高下。

    我与敖炽落到地面,他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那根小草,慎重交给我:“守好它。”

    “你……”

    不等我说话,这厮已毫不留情地抛下了我,突然现出原形,飞速朝空中那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家伙而去。

    天空变得更糟糕了,仅剩的一点点橘色全被滚滚的黑浪所代替。一银一紫两条龙,口吐海蓝真火,昂头奋爪,联手对付那条自以为可以翻云覆雨的羽蛇神。我曾听敖炽说,龙发怒的时候,天地都会随之变色,所以不要总是惹他。以前我以为他是夸大其词,当年他生气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吐个火就算了,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没有骗我。

    此刻,整个天空已经漆黑一片,闪电鸣雷,狂风大作,无数滚动的火球在他们彼此身边炸裂开来,龙爪犀利,蛇头狠毒,每每到他们肢体相碰的时候,就有刺眼的光华炸裂开来,整个世界在这场旷古绝今的战斗里,被迫与黑夜与白昼中不断转换。落下的碎火借着风势散得到处都是,轻易引燃了那些枯干的植物,转眼便连成了一片火海。

    我最怕火。他们再这样打下去,羽蛇神会不会降伏不知道,这片土地倒是很快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西边!西边有一个湖!”帕卡尔焦急地指着远方。

    “没用。远水不解近火。而且火热蔓延太快。”我知道他的好意,但我无能为力,我没有操纵大量水源的能力,九厥也不行。就是这么几分钟,火热已经比刚才扩大了一倍,滚滚黑烟中,焦臭的气味越来越浓。

    “去神殿顶上避一避。”我大声说。

    殿顶离地面很高,就算这里烧成了火海,这座坚实的金字塔也还能维持一段时间。

    我抬头,空中的激斗根本没有停止的意思,但是看得出,羽蛇神已经渐渐落了下风。

    这种级别的斗殴,我跟九厥都是不够资格插手的,我对两条龙有信心,索性横下手不管他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想出灭火的方法,否则他们决出胜负之时,只怕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烧猪了。

    唯今之计,只有搬救兵。我迅速把认识的所有人扫描一遍,在掠过某个名字时,不禁一阵惊喜。可我马上又愁住了,虽然那个人有可能,但我要怎么才能通知他来这里呢?我们被隔离了,根本突破不了这片天空。

    我吸了口气,突然往天上飞去,我必须再试一次,我感觉在敖炽母亲的妖身被毁之后,这个世界的平稳与均衡被打破了,牵制着这里的力量混乱了,如果是这样,那层不能被突破的界限是不是也动摇了呢?

    结果,我又想多了。

    那层“界限”依然坚固,毫不留情地把我拍回了原地。落在地面的我,发觉皮肤上竟然覆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我心脏一抽,黄泉界?!我现在才认出,头顶这片冲不出去的结界,竟然是黄泉界!

    “你说我们头上是用无数妖怪与人类的亡灵制造,但凡活物,不论妖怪还是人类,统统有进无出的黄泉界?想要离开,要么得到布置者的恩准,要么死?”九厥惊讶地问道。

    “黄泉界,只有亡灵才能通过。”我点点头,这下麻烦大了。

    “没有别的办法?暴力破除也不行?”九厥问。

    “就算要破除,也只能从黄泉界之外施加力量,在这里是不行的。”我摇头,“我们所有人,再加上天上那两条龙,也无济于事。”

    “早说嘛!”一个声音从我裤兜里钻出来,白驹蹭地跳出来,飞到我面前,“老板娘,你确定亡灵可以通过那个什么黄泉界?”

    天哪,我怎么忘了这一茬,白驹正是一个如假包换,寄居在扇子里的死灵呀!

    我一把抓住白驹,百感交集到说不出话来。

    一阵凉意从手中飘过,我手一松,扇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我知道白驹出来了,面前,有一个飘忽不定的白影。

    “你回到不停,去柜台下面第三个抽屉里找入住登记簿。那里,我记下了所有直接以及间接欠我钱的人的名字。”我仔细交代道,“你找到写着‘左展颜’的那一张,撕下来烧掉。”“嗯嗯,然后呢?”

    “然后你就带他来这里!记住你出去的路!回来时沿原路返回,别带错了!”

    “烧了纸他就能出现?”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快去!”

    “行。”

    一道白影冲天而起,很快隐入了天空,没有落下来。

    可是,我的心怎么越来越不安呢?

    “左展颜是什么人?”九厥问。

    “他是一条蛟。虽然没有龙那么厉害,但天生有御水之术,有他在,这场火就有救了。”

    “等等,他来了,灭了火,结果又如何呢?不过是多了一个出不去的人。”九厥突然道,“这个黄泉界不是有地进无出的吗?”

    我顿时懵了,刚才太兴奋了,居然没考虑到这一点!他来了不是也出不去么?找他来帮忙,不是把他往坑里拉么?

    把白驹叫回来已是不可能了,我从兴奋的顶端即刻跌倒了沮丧的谷底。犯下这种低级错误,实在是老板娘最大的耻辱!

    “不过,也未必。”九厥上前,一脸无所谓地拍拍我,“你不是总说,不管事态多么糟糕,也要尽量往好的一面看么。”

    “我失策是事实。”我皱眉道。

    “我倒不觉得是失策。”九厥露出他的招牌微笑,看了看天上,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验证你人品的时候到了。”

    5

    轰一声巨响,折断了翅膀的蛇,笔直地坠下,砸起的泥土足足飞起数米之高。

    它的身上,处处是伤,躺在地上直喘粗气,就算身边燃着熊熊大火,它也无力挪动身-子。

    两条龙,停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它。

    “不论以前还是现在,你都丢尽了东海龙族的脸。”银龙冷冷道。

    蛇身渐渐缩小,躺在地上的,是那伤痕累累的男人,嘴角淌着血,笑:“我跟你们东海,可是毫无关系啊。”

    “你说没有关系就没有吗?”敖炽化回人形跳下来,一把揪住对方,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强烈掩饰却仍露痕迹的悲伤,“为什么做这样的恶事?为什么要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好好地在你的地盘生活下去不行吗?不行吗?”

    他平静地看着敖炽与银龙:“该好好在自己的地盘生活下去的,应该是二位敖先生。”

    “你……”敖炽怒火攻心,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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