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清明无雨-《终身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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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半坐起身,而她小心翼翼地不许他乱动,他有些无奈,环着她的肩,看她紧张的样子笑了,逗她说:“明年不让你去了,每次从听芷堂回来就这样,我没死也让他们咒死了……好了,真的没事。”

    他越发不忌讳,一离开敬兰会之后什么都想开了,什么话都敢往自己身上说。

    裴欢就没那么痛快了,她憋了一天的苦处被他点明,忍不住抱怨道:“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你的名字从听芷堂里挪出去?一个大活人年年被供香火,实在太晦气了。”

    华绍亭对此完全无所谓,起身换衣服,换了个话题问她:“会里有事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裴欢坐在床边,想起下午见到的人,和他提了一句:“没什么重要的,我顺路去看了看徐慧晴,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现在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和会长商量,孤儿寡母的,放他们离开兰坊吧。”

    那个女人的丈夫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都说是兄弟,却曾经处心积虑要华绍亭的命,恩恩怨怨早已无法从头清算。裴欢其实对这个所谓的嫂子没有什么好感,但说到底都是女人,时过境迁,同为人母,逃不过恻隐之心。

    毕竟徐慧晴和孩子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什么,如今他们处境凄凉,裴欢实在看不过去,帮她说句话,算是做个顺水人情。

    华绍亭对过去的纠葛早不挂心,何况这种小事。不要说他,如今整个敬兰会里也没人关心徐慧晴是生是死,他没什么表示,点点头不再过问。

    今天时间虽然晚了,但饭还是要吃。

    华绍亭一向衣食讲究,一睡醒别的不管,先去换衣服,结果一走出房间黑子就爬过来,他在家穿的衣服颜色浅,深色的毒蛇慢慢绕在他的手腕上,这一下对比明显,更显得他整个人连影子都淡了。

    裴欢笑他折腾,没一会儿还要去换睡衣,别人一天的时间还不够华先生拿来摆谱的。华绍亭由她笑,一边下楼一边问:“我都忘了他家还有人,陈峰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起名字了吗?”

    “大家都叫他茂茂,两岁了。”裴欢叹了一口气,“陈家还有那么多亲戚,陈屿又是会长,我其实不想多管闲事的,但今天去,茂茂在发高烧,赶上清明街上人多,徐慧晴不敢抱他去医院。她自己情况也不好,这才多久,憔悴得不成样子,快憋出病了……陈屿说她根本没法出门,出去了各家都想找她麻烦。”

    明明该有亲戚帮衬的时候却无人伸出援手,明明如今的会长是她丈夫的亲弟弟,可他们背着一个叛徒遗孤的名声,为了避嫌,陈屿也只能和他们母子划清界限。

    更何况,兰坊里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人与人之间可以同一屋檐,却万万没有情分,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都是天天上演的戏码。暗流汹涌,人心不死,一人得势之后不会鸡犬升天,反而要将亲近的兄弟清理干净,才能坐稳身下那把椅子。

    所以,陈屿接手敬兰会之后能留他们母子保命,已是仁至义尽。

    裴欢说完就沉默了,华绍亭知道她心善,轻声说:“这也怪不得陈屿,他哥死了才轮到他做会长,不算外人有多少双眼睛,就是陈家自己人也都各怀心思。他这时候不帮他嫂子,算他开窍了。”

    华绍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毫无波澜,人情世故在他这里不值一提,还不如喝口好茶评价两句来得认真。

    裴欢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属于兰坊的生存法则,残酷都不足以形容,仿佛人人都没了血肉,白日谈笑风生,夜晚剥皮蚀骨,而这条道上的人也都成了精,无论如何你死我活,天一亮照旧兄友弟恭,天下太平。

    华绍亭早就告诉过裴欢,兰坊这条街,只有清明这一天,坟前的土,烧完的灰,才是干净的。

    “就当积点德吧,我让他们安排了远郊的房子,离开市里,这样徐慧晴能把茂茂带出去自己过。”裴欢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低声说:“孩子总没有错。”

    华先生今天起来晚了,所以饭菜都按规矩重新上过一遍。裴欢有些吃不下,但华绍亭却难得有胃口,于是她只好陪着他多坐了一会儿。

    笙笙刚上学,正是好动的年纪,一回到华绍亭身边,没多久就被惯出挑剔的毛病,而他们留在身边的管家是老林,一位经年跟着华绍亭的老人,如今六十多岁上了年纪,偶尔吩咐做菜有疏忽,烫了,腻了,小家伙就都不爱吃。

    华绍亭绝对是惯纵式的教育,小孩子挑三拣四,他还要顺着来,于是裴欢只能被迫做严母,眼看笙笙还剩半碗饭就跑去玩游戏,她再也坐不住,把孩子抓回来一顿教育。

    女孩的模样真是像父亲,笙笙眼角眉梢几乎和华绍亭一模一样,那眼神一看过来,裴欢气着气着心就软了。她怀笙笙的时候实在过于年轻,又仓促之间经历一场意外,九死一生才熬过来,所有的事都轮不到她选择,从女孩到女人,甚至再到一个母亲的转变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她好像只咬牙凭着一口气走下来。如今回过神再去想,千难万险让她自己后怕,却依然庆幸命运能给她这样的活法。

    她比任何人都知足,这是太难领悟的人生智慧。

    裴欢想着想着有些沉默,笙笙以为妈妈真的生气了,只好低头不说话。如同每次一样,华绍亭率先打破母女俩的对峙,三言两语就把孩子哄好了。

    小姑娘听话地慢慢吃饭,气氛终于安静下来,电话却突然响了,管家老林过去接,没一会儿走过来,躬身轻声叫他:“先生。”

    家里的规矩是从在兰坊开始就立下的,除非有极其特殊的事,否则没人会在华先生吃饭的时候过来打扰。裴欢抬眼看他,华绍亭仿佛没听见一样,一直等到孩子吃完了跑去厅里自己玩,他才终于放下筷子,管家把电话拿过去。

    裴欢也懒得多问,能挑这么不偏不正的时间来电话的人,八成是陈屿。他自以为掐算好,等到过了晚饭时间才敢打来,没想到今天他们这边吃饭晚了,白白让他等着。

    华绍亭拿起电话离开了餐桌,一个人去茶海旁边接,但今天电话那边明显不是熟人。

    对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却只有一句低哑的问候:“华绍亭。”

    这声音突如其来,简简单单,竟然能让他手下一顿。

    华绍亭靠在窗边没有回话,外边暗了,于是玻璃上照出他的影子,他听着这三个字,忽然浮起一丝笑。

    他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这世界上敢直呼其名叫他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他扫了一眼餐厅的方向,裴欢正在叫人过去收拾桌子,女儿聚精会神坐在沙发上玩。他拿着电话,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特殊表情,从容转身去倒了水,又拿了茶叶,一直没有回话。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停了一会儿,对方率先开口说:“清明祭扫,不知道听芷堂里,有没有我的名字?”

    华绍亭没有再继续听,直接挂断了通话。

    遥遥一阵水开的声音。

    裴欢很快忙完了,走过去帮他泡茶。

    华绍亭接的这通电话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看他似乎都没和对方说什么,平平淡淡就结束了。

    这又不像是陈屿来打扰,于是她好奇地问:“谁打来的?”

    茶水的热气突如其来,飘着今年新上的清明茶,华绍亭在这方面太讲究,一年也就喝这一出,空气里很快散开茶香。

    温度一时高了,他手腕上的黑子不喜欢,慢慢爬开了。他开口漫不经心,用掌心捂着茶杯和她说:“笙笙的老师。”

    裴欢忍不住笑,平时孩子的老师找上门都是她来处理,他哪知道学校的那些琐事,于是她又说:“以后让老林直接给我接。”

    “新换的体育老师,来问问笙笙的身体情况,尽量让她减少户外活动。”他让她放心,“怎么一听见老师的电话你就紧张。”

    裴欢真是一肚子苦水,她确实担心老师来告状,回身看看家里这位小祖宗,笙笙最近迷上了闯关游戏,根本没注意他们的对话,她这才压低声和他说:“本来多乖的孩子,都让你惯坏了,我之前还担心很多活动她都不能参加,会被同学排挤,特意和老师商量,结果班主任说现在根本没人敢惹她。”

    笙笙未能幸免,遗传了华绍亭的先心病,幸好她年纪小,是治疗的最佳时机,手术成功,后续情况也稳定。如今她渐渐大了,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最幸福,才不过一两年,笙笙的性格就已经和在福利院时完全不同了。

    血脉至亲仿佛是最轻易的传承,华绍亭的女儿天生有某种本能,遗传到父亲身上强大的自我意识,虽然年纪还小,但在同龄人中已经明显有了自己的气场。

    在孩子的问题上他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华绍亭护犊子的毛病简直尽人皆知,裴欢自己就是领教过的,只盼他别把孩子捧得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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